悠悠岁月 海棠有香

窗外,苔藓斑驳的石墙,一株四季海棠悄然独立。不知它何时来,更不知它缘何来,只是偶一抬眼,它便出现在我时常坐守的窗前了。

它纤小,仅三五叶片,绯红中泛着几丝极为轻浅的绿。满窗苔藓绿底色,那一抹红,正好落于窗口左侧,为我成就了方窗里一帧天然唯美画幅。

凝眸赏画,忍不住为那抹红担忧:料峭寒风它敌得过么?炎炎烈日它扛得起么?孤单寂寥它耐得住么?

操得如此闲心,慵常的日子,竟也摇曳生花了。

画中海棠,竟也不辜负我的一番怜惜,变着样装点着我的方窗,予我一幅幅绝不雷同的动态剪画——

花茎高了; 叶儿舒展了;花蕾探头了;花朵儿咧嘴笑了……

微雨中,它丰盈润泽,依风婀娜;阳光下,它娇妍可人,蜂蝶承欢。晨光熹微,它披露衔珠;暮霭朦胧,它含羞巧笑……

它,用生命的勃发与坚韧,打消了我的庸人自扰。

然而,我依然认为,即便有我时时邀约,间或还有蜂蝶造访,其内心,该还是清冷、孤寂的吧。

春去夏至,海棠走过花季,走出了我的方窗。窗前,徒留一墙苔藓,还有我的一片落寂。

时光骎骎。忽一日,我惊喜地发现,窗口那幅剪画,竟在秋阳中重现:苔藓绿底色,衬着一抹红。只是,这抹红微微下移,但依旧是一幅令我欢欣的美画。

我知道,它是先前那抹红的影子,是那抹红的承续。

一夜,风兴雨作。晨起,我急切观画,画中海棠依旧,枝叶袅娜,红花轻曳。不由地,心中一阵窃喜:莫非,它就是《如梦令》中卷帘人所见的那株海棠?如若,易安居士穿越于此观花,她还会有“绿肥红瘦”的感喟么?

曾见过西府海棠、木瓜海棠,它们的美艳远于四季海棠之上。张大千的《海棠春睡图》,摩画的不是四季海棠;元好问的“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描绘的亦非四季海棠。于是,我常想,古时文人墨客,今世名人贤士,他们笔下所咏颂、内心所钟情的海棠,有一株是我窗画中的四季海棠么?

赏画痴想的当儿,一百多个时日迅跑而过。那抹红,又从我的窗前悄然隐去,唯有我的情思,悬挂于窗。

坐守窗前,我耐心等待着又一抹红的如约出场。

一个月,两个月。

五个月,六个月。

痴等半载,终不见窗前熟悉的那一抹红。我如热恋中赴约久等的人儿,焦灼着,担忧着:莫非,形单影只的海棠已剧终谢幕?

雀儿在窗前撒落几个圆润的啾鸣,来了又去。纷飞的流萤,画了一线线亮弧,也摇曳而往。我倚坐窗前,任飘飞的思绪细数一地落寂。

所幸,一个花一样的外乡女孩,一如曾经的海棠,不约而至,飘落我窗前,泊于我失恋般的空白里。

她,花一般的年纪,花一般的容颜,还有个带“花”的名字。素昧平生,见到她,我唤她花儿,她呼我姑。她说,不呼姨,呼姨,俗。

她租住我楼下,刚幼教毕业当幼师,工作之余,常倚立我窗前,聊她的家人,聊她的往事。

她家在偏远山村,姐弟仨,排行老大。父亲体弱多病,母亲操持家中劳作。上学时,九岁的她牵着四岁的妹妹到课堂,她听课,妹妹在课桌下睡觉。放学了,她带着妹妹上山采茶挣工钱,她手忙着采茶,眼忙着看妹妹。假期,她垫着板凳做饭、切猪食,拎着大木桶河边洗衣……说起这些,她眉眼带笑,风轻云淡,仿佛说的不是她自己。

说到父亲的病情及医疗费时,她双眼起了雾。见着我担忧、怜惜的目光,她说,她不怕吃苦,正着手兼职做外卖,做代购,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旋即,她笑了,两颊绯红,落在我衬着苔藓绿的方窗。

之后的日子,花儿极少来访,我只听到楼下飘来的锅碗瓢叮当声,还有她外出送单的车铃声。

我依旧时常倚坐窗前,心若有所待。等待花儿?等待海棠?我不知道。

如此心绪在窗前滋长,很快,便升腾为一种急切的热望。终于,在一个翘首热盼的阳光午后,我忍不住探窗俯视。

刹那间,我惊住了:阳光下,曾经绿苔覆盖的石墙根,一片海棠红红火火开得正欢!绯红的叶,火红的花,挤挤挨挨簇拥着,招摇着,宛若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绚烂,惊艳,震撼!

瞬时,我明白了,窗前的第一抹红,当它孑然倚立石墙时,它的梦中早已开满了一片火红。是啊,有梦的日子,何惧之有?何来寂寞?我为自己当初浅薄的想法愧怍不已。

微风拂过,那片火焰欢跃着,喧嚣着。恍惚间,似有一缕幽香扑鼻而来,直抵心灵深处……

谁言海棠无香?只是,张爱玲未曾遇得。

(题图摄影 徐龙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