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且住

三沙流云寺

小时候常听老人说,深山洞穴往往住着神仙,外出的时候不可造次。因此,每次遇到山洞,总会生出敬畏之心。

而霞浦三沙的留云洞,却让我感觉十分亲近。洞不深,更像是一块巨石架到两石之上,形成可以让人遮风挡雨的天然石厝。当地百姓赋予它一个十分诗意的传说故事,为它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让走近它的人多了许多联想。远古时代那片流云为何时常停留在洞前,又为何恰恰好被远在三沙海岛上的那个有心人看到?我想这里定然是禅机无限。从此这几块顽石,日日受香火点化,成为禅心驻留之地。

留云洞有着“闽东小普陀”的美称,石琴、石磬、石钟、石木鱼,星罗棋布。依山面海而建的禅林之所,每每晨钟暮鼓响起,总能唤来松涛与海涛的回应,据说石磬、石钟也能偶尔像和声般地发出一些音调。想起来,觉得甚是美妙。车停路边,抬头仰视的瞬间,飞檐斗拱里看到了“海国桃源”四个大字。这几个字像极了一个疏阔的男子,既有宽广的胸襟,又闲适淡泊,可张可弛,一举手一投足,干脆利索。

留云洞前是一望无际的千里海疆,福宁湾南来北往的船只忙忙碌碌,风过处,隐隐飘着海岛渔村特有的咸腥气息。当地百姓在海上种养海带、紫菜,形成的独特景观,让留云洞目光所及,全是人间烟火。

但,留云洞毕竟是超脱的。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幻尘庵”。一幅楹联深邃得犹如一潭不见底的静水:“幻里尚求真,水月镜花空色相;尘间难免俗,烟霞泉石托精神。”留云洞虽身处尘世,但它自有曲径通幽之处。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富有灵性,无怪乎那样多文人墨客来过之后,都想选一块岩石,在上面留下或深或浅,或浓或淡的心事。原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的“圣人心日月,仁者寿山河”,现代书法家游寿的“龙游于天,云留平洞”,朱以撒的“天风海涛”等摩崖石刻,错落其间,让人会为一块石头驻足,为一句心仪的妙语陷入沉思。那块不起眼、样貌有些憨厚的大岩石上的四个字值得玩味:“得未曾有”,可以读成“得,未曾有。”也可以读“得未,曾有。”甚至还可以读“有,曾未得。”于是很多人与它合影,让它跟着那些匆匆过客去到天南地北,走红网络。我想这些顽石会偷偷地笑我们痴,毕竟它们只是一块石头而已,因为被文化人刻上了烙印,便使原本不起眼的它们有了深意,有了让它们自豪的理由。

在与这些石头对视的某一个瞬间,我居然有片刻的迷离。因为留云洞时常有流云,这些石头会不会在一些月色特别好的夜晚,驾着轻盈的流云互相走动,互相串门,月下相邀小酌呢?那把潇洒地横陈在洞边的“无弦琴”该是高山流水,知音可期的。朋友的一句话飘到了耳边,“当年,我们‘丑石诗社’的诗人们常聚留云洞谈诗论道。”也许这就是感应吧,这些石头想要告诉我的私语说不清原由,但真切得触手可及。

因为长期关注闽东文学,我有幸认识了“闽东诗群”诸多诗人和评论家,也曾经被《丑石》诗刊创刊号上的一句话感动:“丑石是未经雕琢的璞玉,《丑石》是未名诗人的挚友。”如此谦逊,如此低调的定位,让“丑石”未来之路有了无限延展的空间。当年那群生长于霞浦的年轻人因为诗歌走到了一起,结下了惺惺相惜的深厚友谊,从最初油印的纸质诗歌读物,到如今坚持办刊的《丑石》诗报;从30年不离不弃的抱团坚持,到如今形成在全国具有影响力的文学方阵,“丑石”已在岁月的打磨中,成为一块美玉,并焕发出魅人之光。无论远近,只要诗心不老,一呼一吸间,听到的都是你《去人间》的脚步声,读到的是你饱含深情的《海边书》,感受到你《向内的疼痛》,和你一起《苍茫时分》迎风而立。

前年,一位从小生活在三沙的朋友旧地重游,她在距离留云洞不远的大路顶村后山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办一场浪漫的生日宴。流水席上我们击节吟诗,月亮在云层里或隐或现,远处三沙港渔火点点。我们支起帐篷,相约第二天一早看日出。那一夜,隔着薄薄的帐篷,我躺在三沙的某一块石头上,感受着它还留有阳光的体温,听着它重重的鼻息声。留云洞佛塔上的铃铛在风中发出细脆的声音,时不时传入耳中。我知道,这一夜我也成了一块石头,在流云里,在无弦琴的幻境中,出入神仙之地了。

天亮了,打开帐篷,原本预测的日出不见踪迹,阵阵流云夹杂着雾气飘来。站在晨风里,我有些自得地笑了:远处哪位有心人看到了呢?此时,裹住我的是一片流云,而我,就是那片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