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记忆

锣鼓山落日

福安有个凤洋,是家乡的一个荣光之地,不仅是革命老区基点村,也是市级畲族文化重点村。寿宁也有个凤阳,先前有“阜宅”“凤池”“凤翔”之称,民国时更名“凤阳”沿用至今。两地同音却不同质。虽身为福安籍贯,我却觉得寿宁的“凤阳”,似乎比我的老家福安还要乡里乡音。

一年之前,当我初次踏上这块陌生的土地,瞬间就被浓得化不开的家乡话击中。带路的东道主是当地乡贤,村民们热情相迎,问候致意。殊不知,身为外来客的我早已破译了他们之间的言语,甚至,欣然偷享着这一份返乡的荣耀。

当一个地域有了属性,好像周遭的一切都沾染了它的气息。记忆的光标直指——东道主“有天有地”的大厝。房子装修简陋,但四方敞亮,宽大结实。据说,这里曾招待过不少文友。厝前的院子里,百花丛生百草杂陈,主人不布阵不剪裁,喜欢什么种什么,并由着他们枝枝叶叶,团团簇簇地挨着,烂漫地开出朵朵花儿或者什么也不开,也常见主人用镜头捕捉他们的身姿,痴迷地与之对话。若你追问,最爱是谁,主人一定会兴致勃勃地告诉你,他们的种种美好。

院子里有猫,不怕生,还能抓老鼠。这本不稀罕,却被我脑海中城里猫本性退化这一印象洗脑,觉得猫抓老鼠也成了能事儿。不过,它还能抓蜥蜴、逗麻雀、扑蝴蝶,听起来就更有趣了,满眼尽是它骁勇顽皮的模样。但有一阵,我在沙发柜里发现了它——柔软填满了整个抽屉。猫猫被发现后,眨开条眼缝,瞟了下,继续瞌眼安睡,顿叫我生出扰人清梦的怯意。

阳光金灿灿地照在厝门上,那个用雄黄水写下的“卍”字格外惹眼——显然是端午时写下的,字迹的颜色还很鲜亮。听着主人的母亲迎门走来,“生仔,回来喽。”“生仔,怎么又走了。”熟悉的乡音就像小时候在奶奶家,奶奶“安仔”长,“安仔”短。爸爸虽然不是长子,却是奶奶心中最踏实的依靠。而门前的艾草和雄黄水的标记,让我十分怀念儿时奶奶追着我和堂哥在脸上或是身上“画画”,那是家乡端午风俗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惜,现在人嫌麻烦,也觉得不可信,不少神秘有趣的风俗被逐渐舍弃。

走在凤阳的街道上,我也总能轻易地触碰到那些似曾相识的事物。比如,街边的那碗扁肉,惊艳地还原着小时候的味道,而我在家乡却很久都没能尝到。童年记忆里的暑期时光,清晨是要被一碗扁肉唤醒的,如果起得迟了,会因为没有吃着而赌气消沉一整天。当下的这一份“自足”真是让人既感动又惦念。

一个人随意地行走,随意地逗留,随意地遇见,无不好奇又自觉熟稔地置身其中。见到有老者向我走来,用浓浓乡音求助:“阿妹,你帮我看下我这个手机怎么回事”,我帮他处理完后,他憨笑地向我致谢,并问道:“阿妹,你厝住哪里啊?”我方言答应:“在下面的巷子里”,“哦哦”,他含糊着,满脸慈爱笑意地转身离去。回过头来,我简直觉得这种“含糊其辞”“不明就里”的对话十分可笑,但自己居然也不较真。

熟悉的交谈、熟悉的腔调、熟悉的居所、熟悉的饭菜香……我自由徜徉,归家般如鱼得水。只有当轻风送凉,我才意识到——溽暑蒸人的当下自己正“身处外地”。凤阳海拔很高,大约,也拜赐高寒的气候,当地人对听戏看戏,确是多了一份耐心和闲情。

移步间,我来到了村口的刘氏宗祠。偌大的刘氏祠堂气宇轩昂,在闽东乡镇实属罕见,这里不仅是凤阳人祭拜先祖、传承文脉的肇基地,也成为了北路戏演绎传习中心。

北路戏,又称“横哨戏”,是中国稀有地方剧种之一,也是凤阳的百年传奇。300多年前,凤阳一带乡村因演奏乱弹的横哨戏班而名声在外,也吸引着闽东北一带的民间戏曲艺人汇集于此。这个横哨戏班,就是北路戏前身。这里相继培养了一代又一代戏曲艺人,该镇的延家洋村,一度还被外界叫作“戏窝”。

数百年来,凤阳北路戏的传承从未间断,尽管当地剧团也曾一度萧条沉寂,但终能顽强地扎根在这片土地,并较为完好地保留着它的原生面貌。如今,北路戏已走进校园。凤阳中学及凤阳小学成为“凤阳北路戏演习基地”,凤阳镇政府和民间组织也扶持鼓励老艺人在刘氏祠堂开展北路戏教学。节庆之时,十里八乡聚众而来观看北路戏演出;日常,则有序拉开戏曲的传承工作。凤阳人选择用最古老最隆重的方式复兴北路戏,这足以彰显北路戏作为本土文化的深厚底蕴,也足以呈现当地人民群众的文化需求。而新生力量闪亮舞台,则更加令人心潮澎湃。

拿起锄头是农民,穿上戏服是演员。这是凤阳人对北路戏热爱的真实写照。你无法想象,坐在小卖部门前板凳上看店的男子,正是剧团的骨干小生;田间地头帮着老父亲种植葡萄的年轻妇女是剧团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也是台柱子;台上那个饰演老仙摘葡萄的白胡子老仙,听说他的资历最老功夫最深;你更加无法想象,随便走进一家美发店,为你服务的老板娘也能热切地与你分享她私下录好的几首北路戏曲子,并自豪地讲述起祖上关于北路戏历经几代传承兴衰的故事……

戏曲植根于百姓民众的大地,与“草根”们同呼吸共命运。凤阳人一代又一代地耕耘着属于自己家乡的那一片“文化田”。它鲜少涉外,甚至有些闭塞,也正因如此,凤阳保留着北路戏原汁原味的古朴风貌。

可以说,凤阳人视北路戏为珍宝,北路戏也因凤阳而更加完整。

去年,我有幸为凤阳写了一出北路戏,并在刘氏宗祠上演。演出结束,我怯声声地用方言寻问身旁村民,“看得懂吗?”“这说的是村里的事吗?”村大娘乐呵呵地连连回应我:“会意,能会意”。我长舒了口气——人生第一次实现将剧本立之于舞台,还挺顺利!对此我满怀感恩,也心存几分侥幸。凤阳于我,如家中长辈般,接纳并包容着我成长中那平凡又青涩的第一次。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后人撰写的文字被编成了北路戏歌,在凤阳百姓中口口传唱。凤阳有多好,我还想更多地了解。或许,他比我的家乡还“土”,但是躺在这里的方言,以及有关那一方水土一方人的记忆,总能牵念起。

——就像,我曾在这里生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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