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苍凉

家乡曾有三条通往省城的古道。

少时,站在旧厝旁高处的空坪上,往西仰望,见南峰左侧山隘口处塔状树影耸立,树影蜿蜒顺着山势缓缓而下,如一条碧玉绸带飘挂在高崖险壁间——那是数十棵高大参天的柳杉连成的绿色屏风,她们庇护着险峻的白鹤岭古道。

站在隘口鹤岭寨旧址处俯视,城区如一片硕大的芭蕉叶,躺在山海之间,更像一只昂首曲颈、欲跃腾飞的白鹤,“汐头”如鹤头,下宅园通往“汐头”的石径小道似如鹤颈,城关北门外、单石碑处宛如鹤尾和鹤脚。白鹤岭直插下“鹤之颈”处……丰腴富庶的海滨鱼米之乡、人才辈出的风水白鹤之地。

古道从崇山峻岭中穿梭,抵达白鹤岭头,豁然开朗。县城全景尽收眼底,三都澳远近岛屿尽展眼前,可见城邑房屋鳞次栉比、官井洋海面波光粼粼——恍然身处云霄,所以才会有古人“海阔天空”“天青海晏”的惊叹!

(题图摄影  徐龙近)

历经七八百年风雨洗礼和时代变迁,如今白鹤岭古道上的数个凉亭已荡然无存,道旁高耸粗大的柳杉仅存稀疏的几棵,饱经雨雪风霜。古道依旧陡峭,两米多宽的石阶还算平整,忽深忽浅的遗痕还在,虽已斑驳但依旧坚实滑润,道旁的崖水依旧潺潺。踏上古道石蹬,你总能隐约捕捉到曾那么真实地存在过的鲜活遗迹,依然可以感觉得歇息“顿马”的抑扬顿挫,感受到“有担怨担,无担盼担”挑夫养家糊口生存的艰辛和渴望,以及他们的坚韧和执着,耳旁依稀鸣响着文仕墨客嗟吁咏叹的呢喃,承载着光宗耀祖的梦想和希望,沿着充满生机的古道走向远方。

如今,白鹤岭古道上人影零落,略显苍凉,但风光依旧。春,草芽花蕊依然会从各处各段的石磴缝隙处钻出,青葱点缀山径;秋,湾亭路面上五彩斑斓,枯黄的芒草簇簇挺立,整齐地排列在道旁,阳光下映射成一溜金橙色的山墙,迎接你的到来。界首岭上的“烟墩”,春似翠绿的钢盔,秋是橘橙的绒帽。再站在岭头隘口处,也一样有“俯视一切”“海鹤雄观”的感叹。古道上的摩崖石刻尚存,诗文笔者、凿刻匠者,古志亦或有载,可又有谁人记得否?

年代更为久远的福源岭古道早已荒废,人迹罕至,或已被遗忘。野草灌木遮掩着古道,狂风暴雨冲塌了古道,岁月无情侵蚀了古道,曾经人来人往的大道蜕变成山野羊肠小路。古道沿着各座山的山腰柔弱地向上延伸着,不崎岖不陡峭。漈头湾应是福源岭古道北面入口,不多的残存残破、布满青苔的石阶浸透着风雨沧桑,古朴深沉。道旁文笔峰上视野开阔,目无遮拦。深秋,看群山延绵,山顶上、山腰处山风吹拂萋萋荒草曳动,如垂首悲吟,又似一面面金旗蠕动,缓缓延连舒展。山垅梯田错落有致,阡陌纵横,小桥人家。站在凤凰山大囷峰举目远眺,东吾洋海天一色,波摇白浪,帆移舟驶,数得清岛屿座座,辨得出“青山”“斗帽”、田园网格。仲春,路之两旁高高的杜鹃开满红花,陪伴着孤单小道,丰富着山野的姿色。山野草莓挂满卵球形红色、晶莹剔透的果实,令人垂涎欲滴,禁不住伸手摘食。被遗忘的古道,在现实无奈中倔强地展示着她的存在、她的胸怀,以淡定、平和的心态,默默地忍受着寂寞和冷落,直面已被遗忘的必然。世间人和事随着时光的流逝,被遗忘、淡忘是客观的,也是必然的,但终将必会有在某时某刻被记起的精彩。

几经兴衰的朱溪岭古道也已归于荒凉寂寥。古道在悬崖峭壁边沿,古道下是深涧幽谷,是朱溪。如今,深潭已见底,“龙爪”已不见。古道石蹬大部分已支离破碎、残破不堪。青苔包裹着蹬石,不知名的野草根系,如淡淡紫绛色的丝网缠绕着块块蹬石。小青竹和芒草遮掩着凋零古道,光影斑驳稀疏。仰头向前望去,不远处似有个洞口透着圆圆的亮光,走至,才知是树枝自然拱成的形状,出“圆口”,阳光耀眼。外厝往福源山段山道高峻险陡,山路被青竹荒草密密掩盖,黑绿色的蹬石从溪谷之底、悬崖峭壁之根处层层叠叠垒向崖顶,登至,有如“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重累人矣”之状。崖面上有大而深的牛蹄脚迹,高大直立的岩块挺立山岗和山涧旁,形态各异,各领风骚。朱溪上的桥、亭早已不复存在,横卧溪面的溪石上倒见有数个方形凹槽,疑是当年桥桩处。溪面硕石叠垒,间隙成洞,“隆隆”之声不绝于耳,溪中独不见湍急流水,断崖处却可见到水从数十米深处急促泻下,宛如白练腾空。古籍载:“溪项处有大石一片悬挂岩壁色赤,初晨远望,红艳异常。”“对面山有石形如锦鲤,并拱向黉宫。”望东,能见三都澳内海景,能见潮落时滩涂犁痕。登临朱溪古道,也会感到“其高摩天,其险立壁,负者股栗,乘者心惮”。道旁有数处石山整片斜卧,却不曾见有文人骚客、风流雅士在此佳处载笔留存只言片语。

数年来寻访古道,每每登上古道隘口高处回望,不知咋的,总会有一阵“回眸崎岖不太平,却见华美著其中”的感慨。

人生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