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笋

被誉为春天“菜王”的是什么?

是春笋。

春吃一口鲜。所以,特别鲜嫩味美的春笋就深受我的喜爱。甜笋、麻笋、苦笋、发笋,都很脆嫩可口,营养丰富,尤其是俗称“发笋”的小径竹笋和苦笋,更是我直到现在仍然心心念念的山珍佳肴。

小径竹笋直径较小,身材纤细,在春天的竹林里,大部分情况下是零星分布的,但如果你找到的是一块未被开挖的“处笋地”,那么你一定会欣喜异常。因为在这片小径竹林里或者小径竹与灌木交混生长的地方,那映入你眼帘的小径竹笋如同无数根穿着绿衣裳的小蜡烛,密密匝匝地遍布你的周边,等着你把它们拔出来。刚长出地面没多高的小竹笋被乡民昵称为“笋蛋”,在你眼前,有可能许多就是这样口感绝对脆嫩的“笋蛋”。在清新的空气里,在鸟声的伴奏里,破土而出的新笋温润如玉,你的手要用力地摇动,或者往上拔,才能把它们整棵拔出来,不然,真正可口美味的下半部分就可能陷在红壤或者黄泥里了……

所以,拔笋并不容易,在我们杉洋老家,乡民们总是把上山拔笋称为“讨笋”。

讨笋,是一个语意稍显沉重的词汇,它很容易让人想起“讨生活”一词。所以,稍微想想,就知道山上挖笋拔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自然在春天给了我们春笋,冬天给了我们冬笋。笋,不仅让我们享受美食,在缺少粮食的困难年份里,它还帮人们熬过了一个个困苦的关口,给了人们活下去的希望。

小时候,我经常跟随母亲去拔笋。记得一年拔完“发笋”,过了半个月,我特别喜爱的、口感也很特别的苦笋长出来了。那天下午,约十岁大的我跟在母亲身后,喜滋滋地拔着穿翠绿色衣裳的竹笋。印象中,发笋量大,苦笋不多,能拔到苦笋得有点运气。所以,拔到苦笋竟然会让我更加高兴,原因很多,但其中一个原因是苦笋长得太好看啦。家乡杉洋的苦笋是青翠的绿,绿莹莹的它们是如此的可爱,如同古代文人赞美的妇女纤细的手指,使得我竟然有时要先看上几眼,才肯动手开拔。劳动的快乐使得平时颇有恐惧心理的我忘却了这个苦笋丰茂之处,它实际上是在一处清代咸丰年间的古墓旁边。正因为很少人来这里“讨笋”,我们很快就拔了满满一篮子。母亲把系着细绳的、由麦秸秆编织成的斗笠背在后背,然后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把手臂穿过竹筐的提手,弯曲起手肘,费力地提起,缓缓地往前走。我在背后兴高采烈地跟着,手里拿着一捧母亲专门采来犒赏我,色彩艳红的俗称“蛇莓”的野草莓……

什么时候,还能跟着母亲去山上讨一回苦笋呢?

童年、少年时代跟随母亲“讨笋”的经历是刻骨铭心的,童年时代品尝发笋米汤、清炒苦笋、麻笋炒肉片的快乐也依然留在逐渐变老的心里。所以,平时屡屡和母亲聊起,母亲笑笑说:“我这么老了,都走不动路啦,可没法带你去讨笋……”

如今,我的老家还有一些生活拮据,要艰辛“讨生活”的人会在春天上山去挖笋来卖钱。在某处别人到不了或者发现不了的密林里,他们用大麻袋装满了发笋,大汗淋淋地扛回家;或者用山上的藤条捆扎好,再砍一根树枝,汗流浃背地挑两捆发笋回来。那些被捆扎得整整齐齐,露出颀长又好看身姿的发笋或苦笋,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的,连对山野植物多少熟视无睹而见怪不怪的乡民在路上见到了挖笋的人,都忍不住会赞一声叹:“今天你讨的笋真好看!都是笋蛋,好吃,做汤最好!”

再次上山讨笋是在2019年。春天里的一天,和老友老谢一起去凤都际面看桃花。后来,当我们在路边看见一块以前没来赏过花的桃园,就下车走了进去。一会儿,老谢叫起来:“这里有发笋!快来实现你的‘讨笋’梦!”

“真的假的!”我边问边赶紧往他的方向走。嗬!还真有!

看得出,这里是一片开垦种植桃树没多久的桃园。所以,桃树很矮,桃花不多,桃园旁边是没被开垦的荒地,生长着不少荆棘和小径竹,甚至,就在小小的桃树下,我也能拔到几棵可爱的发笋。老谢大方地把好不容易向大自然讨来的笋都给了我,让我回家尝到了春天的第一口鲜,还说,有机会了再带上我去“讨笋”。

清明节后的一天,老谢夫妻开车带我去“讨笋”。这回的地点是在翠屏湖畔龟山的某一个山头上。由于痛风毛病而有点僵硬的脚让我很快落在了背后,老谢马上找了根竹子给我当拐杖。下山时,他又给我找了根更长更适合走陡坡的木棍。由于头天下过雨,地面湿滑,我还摔了一跤。结果,老谢的夫人艳华放下她自己手里的战利品,转身来接还在陡坡上费力拄着拐杖的我,最后,还不由分说把我的一袋子发笋拿走,连同她自己的那一份一起拎着走。我看着在我前方步伐矫健的“女汉子”,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汗颜。

讨笋,如同讨生活,颇多不易。其间有崎岖,有不平,有摔跤,有汗水。因此,用好不容易才讨到家里的春笋做菜做汤,总是觉得特别美味,又特别珍惜,吃得精光,喝个一滴不剩。有时,“讨笋”的人也会把辛勤“讨”的笋大方地送给友邻,得到馈赠的人总是满怀谢意地说:“送这么多给我啊!讨笋那么辛苦,你自己多留点吧。”

别看笋小,送笋,那真是一个大人情呢!

梁实秋先生说过,我们中国人好吃竹笋。这话不假。不信的人只要到春节的中国农贸市场看看就知道了。中国人为什么好吃竹笋?大概是春笋鲜嫩又香脆。大文豪苏东坡先生爱竹子,所以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他还说:“若要不俗又不瘦,顿顿笋烧肉”,把发笋片与切得薄薄的五花肉清炒,肉片不腻人,笋片因油水的滋养而变得更加香甜,不愧是一道美食。

前几天,岳母买回了一把苦笋做菜吃。品着苦笋,尝着山林独有的天然风味,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北宋文人黄庭坚写的《苦笋赋》。他被贬官到四川,吃着当地苦笋,有感而发,托物言志,写下了这篇《苦笋赋》:“甘脆惬当,小苦而反成味;温润缜密,多啖而不疾人……是其钟江山之秀气,故能深雨露而避风烟。食肴以之开道,酒客为之流涎。”意思是它甜脆爽口,微苦却有滋味,还有利于人的身体健康;它温润细密,多吃不会伤人身体。它汇聚江山的灵气,所以能隐含雨露的滋润,回避风烟的侵犯。用它做菜肴,可以开食欲,用它来下酒,令人流口水。确实,在我几十年吃笋的经验里,苦笋的苦,不是寻常之苦,它苦后有甘爽,苦后有回味,带给人们一种“先苦后甜”的启迪,获得苦乐人生的真谛。苦笋的滋味,实在就是人生的况味啊。

所以,苦笋的美味,竟然让我很愿意“自讨苦吃”。

上次和老谢讨笋回来,发了几张他夫人偷拍我的背影图。我拄着棍子,白色衬衫全是泥污,凌乱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得透透的……后来,有朋友问我,去一回怕了吧?

嘿嘿,亲爱的朋友,讨生活都不怕,讨笋,我又怎么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