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东湖心旅,一代人的东侨拓荒史

▲ 诗画东湖 杨光 摄

湖畔起新城 郑承东 摄

东湖休闲栈道 郑承东/摄

某日,和妻子、女儿临湖行走。妻子的手机里,循环播放着许巍的歌。学音乐的女儿和我随声附和。我们仨都喜欢许巍,女儿大一时写的第一篇音乐评论就是关于许巍。我是“60后”,妻是“70后”,女儿是“90后”。能让这“三后”都喜欢的歌者,一定是身藏有穿越时光的秘籍。我想也是——

听许巍的歌,女儿辈听出了狂野、呐喊和流浪,妻子听出了慵懒而平复的律动,而我辈应是听出了平静与禅意——

阵阵晚风吹动着松涛,吹响这风铃声如天籁。

站在这城市的寂静处,让一切喧嚣走远……

谁画出这天地,又画下我和你,让我们的世界绚丽多彩。

谁让我们哭泣,又给我们惊喜,让我们就这样相爱相遇,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

这首歌好像就是东湖的“湖歌”。听许巍,总在他乡,迎风伫立,馥郁丛生,浅酌低吟远方的故乡。 而东湖,亦是行者的乐园。行走之间,潮涨潮落,无论内心如何躁动,最终都会在云彩、蝴蝶、湖泊、远山、晚霞织就的梦境中归于平静,就这么简单又直达内心。

“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听着这歌,其实又想起了我在东湖生活与工作的日子——那是东湖有塘的年代,我相遇了一群人,这群人来自远方,相聚在一起又各奔西东。

那时的东湖塘,突然来了一群一脸黝黑,一头长发,一身奇装异服的“异邦人”。这在满目蓝、绿调的宁德县城显得格外异类。这群人无论男女老少,一时兴起都会唱歌跳舞,摇摇摆摆,这在那时的宁德人看来,都是一群“没正经”的人,如果用现在的辞令表达,便是一群很“潮”的人。但就是这群人和宁德人一起搞定了一件天大的事,从此令当地人刮目相看。

很多的“90后”“00后”可能都不知道,现在的东侨是海上浮起来的城市。用行话,是围垦硬生生造起来的城市。那时的宁德靠山临海,腹地狭长,向大海要地成了宁德人的蓝色梦想。最早围垦东湖的是唐代的广东商人。他们虽围垦未成,却从此留下东湖塘之名,欲围未成之塘即今曲尺塘。后虽历经宋、明、清几代官宦与民众围垦,却因种种原因均功亏一篑。

从1958年到1960年底,宁德举全县之力围垦东湖塘,建成岐头至金蛇山、贵岐至金蛇山二道海堤,并完成枢纽工程金蛇头25孔桥及金蛇山四孔桥二座水闸。后遇三年自然灾害,工程被迫下马。而最为艰巨的金马海提的合龙工程,也已完成灌筑粘土夹心和两面堆石基层工程1325米,并已立堵640米,只剩下金蛇头至马山的640米长的港道尚未合龙。1964年,国家决定在全国建设安置归难侨的华侨农场。中共福建省委决定:东湖塘尚未完工的海堤工程由侨务部门投资续建,并建设东湖塘华侨农场。4月,省侨委调集同安、云霄、永春3个华侨农场的青壮年归国华侨300余人,会同当地民工3000多人,在宁德县东湖塘围垦工程指挥部的统一指挥下,再次对金马堤尚未合龙的港道展开堵港作业。1965年6月,东湖塘围垦工程堵口成功。同年6月11日,东湖塘华侨农场成立。

围垦成功后,这300多名拓荒者,除少部分回原农场外,大部分人和他们的家眷共1000多人成为东湖塘华侨农场第一批归侨住民。直至1967年2月,又有千余名印尼归侨到这里安置。这些印尼归侨在侨居地,大部分是医生、教师和商人,但就是这群人却成了战天斗地、建设“宜居东侨”最早的拓荒者——

东湖塘虽已围成,滩涂却依然是盐碱之地,无法耕种。

他们不仅对原有的堤坝进行加固,挖沟、引水、排碱、洗土等造田工作也是马不停蹄展开,并按照建场规划种植防风林带,建造职工宿舍,修路等配套工程。到“文化大革命”前,东湖塘华侨农场已初具规模,硬生生地在滩涂之上造出了万亩耕地。

东湖塘华侨农场建立在一片海滩之上,拓荒者们何处为居?

东湖是海湖,湖中的山丘高地皆为岛屿。塔山岛、金蛇岛、贵岐岛和大门山岛等在湖光潋滟间,目眺可及,却无路可达。25孔海堤建成后,岛屿便浮出海平面。归侨们自己动手,就选择在这些山丘地势较高的地方或山坡、山脚下建设居住区。经过多年的艰辛劳动和不断的填土改造,才建成一栋栋的单层砖瓦房,并按各居住地原名,形成了大门山、东楼、兰溪、七星、塔南、华溪、五里亭、四孔桥等8个管理居住区。

过去,宁德县城很小,现在的东门市场一带即是海边码头。县城百姓要到这些岛上,都要乘船过往。为了方便来往行人,还在旧的宁德师范学校门口附近建了个亭子,俗称叫五里亭(土名叫黄土洋)。东湖塘围垦工程竣工后,到兰田、溪口、塔山、金蛇头这些原是岛屿的村庄便可陆路直达了。经过十多年的奋斗,东湖塘华侨农场已是初具规模的现代化农场,整齐的农田与机耕道阡陌相连,方正的鱼塘与防风林镶嵌其间。由此而围成的东湖,便成了今日宜居东侨的天然氧吧与海湖景观带。

1981年9月,我从宁德师专毕业后,便分配在宁七中任教(1984年经省侨办批准,宁七中改名为宁德县华侨中学,成为宁德地区第一所华侨中学。)那时的华侨中、小学分别落座在大门山的两座山头上。

大门山俗称后山,土名金缻,此山形如一个倒放着的金缻,同远处的25孔堤闸遥遥相望。立于山巅东眺,一目东湖,穷极天际。华侨中学便落座在后山之巅。

在侨中任教的日子,其实是最率性的时光。侨中的师生大部分是印尼归侨,有少部分是缅甸、越南归侨。而印尼归侨生性乐观好客,能歌善舞。所以,我们本地老师同印尼归侨师生接触也最多。

那时,主持侨中工作的是教务处主任戴伯登老师,是福州人,是一个很善良的“好好先生”。教语文的陈惠琼老师与教政治的林长忠老师是夫妻,他们都是“文革”前从印尼回到国内,后来双双毕业于华侨大学。他们一同分配在东湖塘小学附设中学,和其他7位教师一起,克服重重困难,同心合力办起了一所完全中学——宁德县第七中学。而憨厚老实的数学老师“阿李”、热情睿智的语文老师“阿杜”都是“文革”之后回到国内的。

陈惠琼老师的家,本地老师是最常去的。他们住的是单层砖瓦平房。一家一套,相邻成行,面朝东湖,依山而建,在家的前后种上花草,植树成荫,其实也是冬能挡风,夏蔽阴凉。我最喜欢陈惠琼老师家的两样东西:一是收录机与港台歌曲磁带;二是印尼美食。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内地还少见收录机与港台歌曲磁带,这些都是在港澳的亲戚回来探亲时带回来的。侨中的本地老师也因此得宁德风气之先,成为“潮人”。那时,内地听音乐的渠道,要么是收音机,要么是晶体管电唱机,公共场合便是高音喇叭。私家拥有收录机的极少。因此,在陈惠琼老师家,初听从收录机中播放的港台和日本的流行歌曲,高中低音层次丰富,这对听惯了高音喇叭的耳朵来说,是绝对的闻所未闻。我最喜欢的是香港一个男声三重唱组合——巨人合唱团磁带,干净、柔软而层次分明的和声至今难忘。日本歌星西城秀树的磁带专辑也是在那时听到的。听他那首《伤痕累累的罗拉》,才知道歌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表达情感。后来,我家里有了8080收录机,还时不时的向陈老师借了又还,还了又借这两盘磁带。

在陈老师家,有时还会有迪斯科舞会。这在那时是最潮的。归侨平时的业余生活,还和在印尼时一样,喜欢随时而歌,随地而舞。文艺的基因好像是他们的天赋。这和我们那时拘谨的生活状态形成了反差。1964年,在东湖塘堵港工程最紧张时,来自三个华侨农场的青年文艺爱好者,自发组成业余文艺队,背着吉他,深入工地,生产大队,甚至附近的农民村子自创自演,深受欢迎。我在侨中的年代,有个归侨叫“阿三”,身材高挑,满头卷发,爱穿喇叭裤与花衬衫,长着胡须的脸是典型的“东南亚黑”。他的歌唱天赋也是与生俱来。由他担任主唱的“阿三乐队”曾经风靡宁德。完全有别于本地演出团队严谨的台风,“阿三乐队”经常是喝着酒就上台。两三把吉他、一个沙球现场伴奏,主唱阿三边舞边歌,把《星星索》《船歌》和《哎呀妈妈》等印尼民歌演绎的如痴如醉,有时还加进即兴表演,让台下掌声如雷。“阿三乐队”也因此成为本地演出舞台的常客,增进了印尼归侨与本地人的融合。

制作印尼风味糕点和烹饪印尼菜肴招待客人,也成了陈惠琼老师家最爱做的一件事。本地人的饮食喜白灼,美食的最高追求是原汁原味,单纯至鲜。而印尼归侨的美食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舌尖上的体验。他们喜欢吃辣,而且是重口味的辣。我也是在陈老师家学会了吃辣。印尼归侨制作风味糕点,喜欢加椰片、椰汁、榴莲等香味浓烈的果汁或果肉,味道独特而浓烈。到陈老师家里,必以咖啡待客,我也是在这里初次尝到了咖啡苦涩至香的味。在陈老师家,印象最深的还是咖喱菜肴、黄姜饭。许多印尼归侨家庭经常煮的印尼菜以咖喱为主。那种咖喱和姜、蒜融合在一起,散发出咖喱、姜、蒜三味一体的香味着实会诱惑人。印尼人擅用香料是出了名的。不仅是咖喱,就连黄姜也是印尼人做菜的宝贝。黄姜饭,就是在糯米里加入黄姜粉、胡椒粒、香茅、香兰叶与已加盐的热椰奶,有时把腌好的鸡腿放在饭上,盖好,以慢火15-20分钟煮至熟透,浓香至极。

越南归侨的加入,也带来了越南美食。1978年5月至7月间,东湖塘华侨农场接收了越南难侨1600多人。这其中,就有一位三十多岁的海防青年,越南话叫“阿建”,本地人听起来像“阿颠”发音。阿颠,小小的个,任何时候都束着长发、戴着黑色礼帽,着花衬衫,那几乎成了他的标配。他来到宁德后,由于会做越南菜出了名,本地人都亲切地叫他“阿颠”。他开了一家“阿颠特色菜馆”,成了本地美食爱好者必去的地方。越南归侨还喜爱在春节期间包粽子。在侨中任教的越南归侨老师,送给我们吃的粽子有正方形的,也有六角形的长条粽。六角形长条粽是我国南方人的风俗,也恰如本地畲人包的甘粽。

印尼归侨喜爱竞技类体育项目,尤其擅长足球。我任教的年代,正是华侨农场足球运动发展的巅峰期。那时,华侨小、中学都有校足球队。校专业足球场就建在东湖畔、大门山的山脚下。下午放学,每遇到侨中学生足球队训练,侨中老师足球队便会充当陪练的角色,和学生们大汗淋漓一把。印尼归侨的血液里,都有狭路相逢勇者胜的侠气。踢足球也是气势如虹,敢于硬碰硬。有一次训练,老师队前锋一个必进之球被学生足球队守门员奋勇扑救,结果学生守门员的“铁头”和老师队前锋的脚跟撞在一起,老师队前锋的脚筋被撞断了。正因为有如此这般的天赋与认真的训练,华侨中、小学成了原宁德地区足球运动的基地之一。东湖塘小学生足球队还多次获得宁德地区小学生足球赛冠军,并代表宁德地区参加省赛,取得好成绩。

改革开放后,部分归难侨重新申请出国出境定居,申请前往香港和澳门地区定居者最多,其次是印尼、美国、加拿大、英国、越南等国家。阿杜老师去了澳门,陈惠琼、林长忠老师夫妇也调到省侨联、侨办。侨生也越来越少。后来,侨中便改为了蕉城区教育局的学生劳动基地。

1997年1月1日,东湖塘华侨农场从省侨办主管下放至宁德地区行政公署领导和主管。同年12月8日,闽东华侨经济开发区挂牌成立,从此“东侨”便成了热词。围垦而成的万亩良田更成了沸腾的工地……

后来的后来,拥有14栋楼房、645套新居的华侨新村就矗立在东湖南岸。2700多位归侨就在这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南岸之滨诗意的栖居。而阿李老师娶了本地女孩做媳妇,阿颠享受天伦之乐,在五里亭定居,在宁德出生的孩子娶了本地的女同学为妻,接着马不停蹄当起了爷爷。一家五口,正期待搬进华侨新村的新居。阿杜老师虽然定居澳门,但还经常回来看望居住在华侨新村的老母……

初夏,和妻子在东湖北岸栈道散步,看到凸入湖中的大门山寂静如岚,心又有所牵系。回到家中,再次翻开《福建宁德东湖塘华侨农场场史》有这样一段表述,细细咀嚼,也是催人泪下——

东湖塘华侨农场从恢复围垦到今天,已经走过四十年的艰辛历程。四十年的历史弹指一挥间,却是人生的一代。当年血气方刚充满踌志的年轻人现在已是白发显露两鬓斑白的老者,无情的风霜雨雪给他们烙下了永恒的纪念。这些老者要么魂然故里,要么离场别移,到香港、澳门特别行政区或其他国家定居,享受人间的天伦之乐。还在华侨农场生活的,仅是这群人中的一小部分。他们为华侨农场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所作出的努力和奉献将鼓舞着我们,他们不愧为东湖塘华侨农场的创业者、奠基者和第一代的建设者。

致敬——东湖塘华侨农场建场的激情岁月,致敬——我在侨中任教的那段风华青春,那真是一段沸腾的生活,如百鸟归巢般,火树银花,繁星点点,叽叽喳喳了一夜的青春不眠。到了天亮,相逢一笑却又各奔东西。沸腾了一夜的森林只缭绕着一缕清凉的雾,风吹过,疏影婆娑。

归侨,漂泊的一族,总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听许巍的歌,很自然就想起了陶渊明那首《归去来兮辞·并序》里的美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东湖不芜,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