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姥山下|潜龙乌溪

乌溪是一条潜龙。她远离尘世喧嚣,蛰伏深山峡谷,她收敛了奔腾咆哮,如理学盛行时代的淑女那样,在石头缝隙里蹑足屏息、潜行暗流。乌溪,水做灵魂石为骨,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是她的肌肤。

乌溪是石头的溪。

龙虎岔是一个峡谷出口,地如其名,身接幽深曲折峡谷,面临豁然开朗山口,左有山脉如盘龙锁口,右有危峰似猛虎踞守(如此地形,应为垭,而非岔,大约是方言有音无字,首写者草率谐音成“岔”因循下来)。溪水从镶嵌在翡翠般的两岸绿荫里的蓝天中钻了出来,来不及细看,便急匆匆沿着陡峭的石壁滑落,跌在潭里,腾起一片欢呼。从龙虎岔电站西北行,沿峡谷逆流而上,溪流嵌在幽深的峡谷底部,那是怎样的一条峡谷啊,两岸,不,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直插入河底的悬崖峭壁,站在河床上,天地就是一个稍大的水井。天地间只有我、井,以及井口的蓝天,看不出脚下的河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走到溪流视觉的尽头,溪随峰转,绕过雄峻的山峰,才能看到山侧又是一截深井状的溪流,四周的井壁由层层叠叠的巨石垒成,石的面上、缝隙间爬满了苍劲的树根,插满大大小小的树木。风化、崩塌,流水的搬运、冲刷,将无数的火山熔岩雕琢成鬼斧神工的艺术品,展览在沿溪两岸。在溪中的石头上跳跃行走,蓦然抬头,岸边这个石堆, 13层厚薄不均大条(片)石纵横交错,整整齐齐地码了一个两丈多高的危台,突兀在溪岸上,形如龙首,生动传神得让人叹为观止。

乌溪,河道也挤满石头。浏览乌溪,只见石头,不见流水。石头是乌黑色的,无棱无角,浑圆壮硕,如一群大小不等的黑色肥猪在河道上撒欢,他们顽皮如课堂上的孩子,定睛细看,他们正襟危坐,一脸庄重,若神情一恍惚,就能看到他们悄无声息地向下游流动。

这些石头,从前都是高高在上的,在树的荫庇下,听莺歌燕舞,闻花香鸟语,俯视急急忙忙的溪水,一旦跌落,便委身河道,与溪水日夜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为水的柔情感化,听任水的日夜修理打磨,推搡磕碰,渐渐磨去了棱角,削去了悍气。只是不知,当初,这些粗粝冷悍的顽们,是为追求红尘世俗情爱生活,像织女一样私自下凡,还是犯戒被罚,如天篷元帅一般,无奈被贬人间?自愿也好,被动也罢,若能与这一溪清凌凌的水长相厮守,应是不悔走这一遭。只是可惜,如今,水半道劫持改嫁,做了推动电机的奴仆,让这一溪的石头在此做归期未有期的等待。

乌溪仍然是水的溪,虽然渴了、瘦了,但仍不失清纯。

山重水复,溪流在层峦叠嶂中千回百转。河床相当宽,从被冲击的石头重量和溪岸上水渍的斑驳痕迹中可以看出,乌溪原来的水量不小,但如今,水们大都被上游水库扣留,被电站拐走了。原来,水之与溪流,也并非那么坚贞不移、生死相依,就像芸芸众生的爱情一样。也难怪,古人信誓旦旦的“山无陵,江水为竭”,在现代化的机械下已能轻易地实现,因此,“乃敢与君绝”便轻而易举。当然,坚守还是有的,就像现在乌溪中这些执着地漏过水坝的小细流,固执地要与乌溪相濡以沫。涓涓细流在一溪乌石间穿插迂回,钻过缝隙,漫过碎石,遇着坑坑洼洼,便蓄积一汪成了潭。

即使剩下一丝细流,仍然要保持纯洁和美。乌溪看水,才知道什么叫清澈见底,什么叫波光粼粼。乌溪不管深浅,一律清可见底,一样纯若虚无,躺在三四米深潭底的松针,一条条清晰可数。稍远了看,每一个水潭,都化做一块湿润无暇的翡翠,绿得叫人心醉。天朗气清,灿烂的阳光在通透明净的水里绘出一片金光闪闪,如无数的锦鳞在一张黄金丝编织的鱼网中嬉戏,这是一个金光闪闪又澄澈明净的世界。

乌溪的水与乌溪的石,曾经相依相偎了千万年。石驯化了水、牵绊了水,造就了潭与瀑;水摧毁了石、驱赶了石、雕琢了石、滋润了石。如今,水落而石出,乌溪河里的石头被空前地凸显出来,不知石们对此作何感想,是情人般的恋恋不舍,还是弃妇的哀怨,或重见天日、如释重负的轻松喜悦?我见到的是前者——离开水的石头无所遮拦地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风刀霜剑下,周身长满了石衣,短短几年便苍老了百岁。

乌溪还是绿色的溪,水绿,山更绿。

乌溪盘旋婉转,始终走不出层峦叠翠。走在河道上,不得不惊叹于乌溪两岸如此峥嵘嶙峋的石崖,竟能长满如此郁郁苍苍的新树古木,他们在石头的夹缝中求生存,裸露的树根缠抱着裸露的石头,裸露的树根、裸露的石头供奉着茂密的树。这里的树不求挺拔伟岸,但求干虬根劲,在这样的环境里,树干要长到碗口粗,非有数百年的蓄积不可。它们是渡过了多少个风刀霜剑的劫难才修成了这样的正果,换来满山这样的郁郁苍苍!

水清、峰峻、石俏、林秀,天造地设的乌溪!

天生丽质难自弃,潜龙终会成为“见龙”。乌溪美景在神通广大的朋友圈一亮相,立即惊艳方圆数百里,溪潭边已有垂钓者身影,溪滩上亦见炊烟袅袅,以及被柴火熏黑的砌成灶状的石堆。欣慰的是,一群青春男女,正在收集他们野炊之后的厨余和食物包装袋。

乌溪的美,不在于她是否“潜”,就像那些真正的高士,隐居深山,还是混迹江湖,甚至出将入相,都不影响他们的高洁与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