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谢宜兴:总有些日子我们坐立不安


长根的花

死心塌地的乡下女子

鲜艳在绿叶深处

心事星星点点

撩开秋帏

嫁娶的闺训轻轻掉落

不问贫富  一头扎入土屋

生儿育女

以乡村女性传统的方式

把钟爱的泥土牢牢系住

一生一次疯狂

这深情热烈而朴实的

花呵  年年赤足趟秋

只为践泥土未竟之约


     炊  烟

怕我们迷失归途

母亲总是高高地招呼我们

在村外游戏的年月

这手臂永远是我们回家的方向

乡村最坚韧缠绵的一条路

暴雨的手从没有把它弹断

饥饿岁月想起亲人

乡愁便沿它蜿蜒而去

寒冷心中的一线温情

落寞时刻想起家与这路

母亲劈柴烧火的身姿体温

便从路那端洇濡而至

再没有道路比它亲切传神

踏上那一条都可以走回家乡

薄暮中叩响任何一扇柴扉

开门的都是我们的母亲

    倾听蛙声

有一种声音似最初的麦芒

思念一样穿越时空

生生死死

把我们呼唤

在乡村的日子

你整夜整夜地失眠

倾听蛙声

一方颤抖的浮云

倾听稻秧

噼噼啪啪地拔节

这样的夜晚

你浮在蛙声之上

像一片布满钉痕的空洞的

船帮  漂在水上

犹豫间

生命已进入丰厚的夏季

而那雄性的鼓点却依然

敲着我们雄性的愿望

什么都不想说的时候

倾听自己

一种呼唤青翠欲滴

你惊诧不已——

我们灵魂里的每一个茎节

也噼啪作响

生命正肆无忌惮地

抽苔扬花


    陆 地 棉

这个秋天我始终在仰望

陆地棉,生活在自己设定的高处

它草本的光芒使我的

仰望,有了热度

像一颗想象中的星斗

它叫醒了一条越冬的道路

山地瘠薄。这种棉一落地就

体验了生命的另一中寒冷

可它却在寒冷中学会耐寒

以感恩的心情寻找温暖

敞开每一朵花苞

蓄起山地所有的白云和阳光

它有怎样的向往和梦想呢

我的双手显然触摸不到

我不曾问它放飞了什么又

践踏了什么,只看见红花和白花

这表达血汗的两种话语

同时升上了它的高枝

仿佛一个人身体里的建筑和废墟

有多少刻骨的坚持就有

多少痛心的放弃,这种棉

在山地的寒风中日渐枯槁

枝头的铃铛却迎风歌唱

用自己生命的光和白

去温暖和擦拭这世界

这人心中的寒冷和黑暗

深秋的山地,陆地棉

独立成这季节最后的风景

它经受了内心和世俗的拷问

它守住了一生的秘密和答案

 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

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

那些甜得就要胀裂的乳房

水晶一样荡漾在乡村枝头

在城市的夜幕下剥去薄薄的

羞涩,体内清凛凛的甘泉

转眼就流出了深红的血色

城市最低级的作坊囤积了

乡村最抢眼的骄傲有如

薄胎的瓷器在悬崖边上拥挤

青春的灯盏你要放慢脚步

是谁这样一遍遍提醒

我听见了这声音里的众多声音

但我不敢肯定在被榨干甜蜜

改名干红之后,这含泪的火

是不是也感到内心的黯淡


   城市候鸟

迁徙是不是一种遗传

和季节一道赶春叫不叫

背井离乡

搭农历的列车隆隆南下

他们比燕子更早动身

春联与米酒还红在脸上

从这条街道到那条街道

像一个枝头到另一个枝头

城市是一片陌生的林子

在陌生的檐下打开行囊

城市发现他们袋里藏着

自己遗失已久的故乡

一座没有鸟鸣的城市

他们带来了另一种滋润

像草丛下流水的声音


    被带走的称呼

是谁执意掐灭我对你的呼唤

却仿佛是你决然收回你给我的称呼

一生善良的你,临终了还要再一次

代人受过,带走你的强人逼你

也带走这个与我血脉相连的称谓

让我在人世间再不能对人喊爸爸

让我的儿子从今往后叫我

都成为一种提醒一种思念一种隐痛

忘不了你最后的一咬牙,看我的眼神

无限不忍,那一瞬间多么残酷

带走你的人以阴阳隔断我们的亲缘

曾经最亲的称谓从此是最远的天涯


    这个下午

这个下午我的血液要穿过一座古堡

道路远隔我从心房摸出一团团黑暗

我看见十几年前的一场厮杀日全食

疾病抢先浇灭了风中的炭火

这个下午阳光像一页发黄的经卷

我的行程像一个梦仿佛一张纸片

一朵流云随时要被风带走

十字路口红灯像我的脉搏一闪一闪

这个下午我把时间的书翻来翻去

黄昏迫降我闻到了落叶的气息

我请求流水让我写下一生的请求

却看见救护车刀一样在眼前蓝蓝地划过

  伤心是一种怎样的白

你也许会想到某些隐秘的

乳房和甜蜜的乳汁,

当你看到我现在写下橡胶树。

可你是否想过:我们就是其中的一株!

“我们直直地站立,仿佛只为

等待谁对我们下刀子”

橡胶树把自己忍得越来越高

但宰割依然不可避免。

是前世有过什么罪孽吗,

这辈子被判处一生凌迟?

一年一年,一刀一刀,一滴一滴

疼痛与血,谁更加粘稠?

如果橡胶树能开口说话,

它会告诉你乳胶是一种怎样的血,

伤心是一种怎样的白!

“也许因为它愿意放血,所以

才逃过了电锯斧斫!”也许

这就是生存法则。我摸了摸胸口

可是谁能抚平那么多伤痕,

谁能藏起那些跃跃欲试的

还没下水的割胶刀?

 思念像一只饥饿的困兽

都是些落尘,都是些挥之不去的

气息,在我们心里有如潮汐

一定有一场来自地心的天火

让它们郁结成石,成为坚硬的沉默

与永远的秘密。在背阴的山坡

一些特殊的日子有如西绪弗斯

我们心中的石头有了自己的高度

仿佛翅果,总是以一种滑翔的姿势

寻找一处平坦宁静的着落

而生命中的幽暗时刻就像悬崖

置身崖顶,它更像一种不为人知的

凶器,一只假寐的鹰隼

一只饥饿的困兽,随时想

纵身一跃,揪住或撕碎些什么


 总有些日子我们坐立不安

总有些日子,总有些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的

日子,比如谁的生日,某个初约的

日子,它的来临叫我们坐立不安

仿佛墙上的自鸣钟在失眠的夜里敲响

这样的日子总是隐秘,像我们生命中某些

看不见的内伤,总在天气变化的时候

隐隐作疼,我们遍访偏方无药可治

眼看着伤痛向内又加重一层

一年一年如约而至,我们不可能

筑一座大坝拦住时间的流水,我们的

心里满是与这个日子相关的人与事

脸上却写着今天与往常毫无二致

这些埋藏心底胚芽健壮的种子,我们很难

期许它们在阳光下开花结果,只有任其

烂熟于心发酵成醇,它叫我们明白

最深的醉酒醉在心底,甘苦自知


    宿命时刻

伴随着每一段不平静的航程

一把隐形的水手斧,总在风暴来临

无法返航时刻,砍断缆绳

像古人断发诀别,撕心裂肺

阳光一定在这时落下红帆

船眼睛噙满泪水,海岸转眼不见

生命中有多少黯淡时刻

埋头赶路的钟摆不知道

仿佛一艘船下水就有一把斧跟着下水

这种看不见的神秘的利器

在风中独来独往,人们只听见

一种醒在夜里的鸟常常发出

绝望的悲鸣,这位夜色中行走的

独行侠,一旦出手断无退路

手起斧落必定在劫难逃,有谁

能避开刀锋生命中不留下伤痕


  我如何才能戒了你

最初只是偶然,仿佛邂逅,仿佛

有一只手在推动,又仿佛一切都是必然

一种我们不敢抚摸的欲望被唤醒

一种我们不曾打开的生活被点燃

仿佛山体滑坡,仿佛自由落体,仿佛涨潮

你想浅尝辄止,可是已经晚了

你的手已离不开这样美妙的味道

你的眼已离不开这样优雅的旋律

你的细胞已习惯了如此舒展的沐浴

你的身体已挡不住如此快乐的舞姿

明知道这是饮鸩,可饥渴难奈

明知道这是深渊,却身不由己

当记忆有了疼痛,当道路病入膏肓

我如何才能戒了你,我的爱


  这一天总会到来

坪上的草枯了,塘里的水浊了

墙角风琴的白键一个一个地掉了

那曾经多么光鲜的水蜜桃你眼看着她

外表和内心一样长满了皱纹

这一天总会到来,它初约一样守在

你必经的路口,微笑空洞而执着

蝉想留下薄蜕重新加入夏天的歌唱

可风偷走了桐树所有葱绿的衣衫

黄昏像一件发黄的旧睡袍披在

你的身上,你发现晚祷的钟声那样

诱人,它像一个偷窥者无孔不入

一层一层揭开了你心上的秘密和忧伤

莲芝草藏起了忘川河边的两行脚印

失去支撑的危楼最终走向倾圮

一把伞能顶过多少暴雨烈日

柔肠痛彻为一串西去的马蹄

这是怎样的一座染坊,葱绿的青春被

染得落发纷纷,宁静和坦然掩不住

迷惘与迟疑,去日似沉缸美酒

你是否后悔未曾大醉一场不再醒来

诺言在握,可虚无的手却在急急敲门

急切的船舷刚靠上等待的岸

汽笛便立即呼唤起程,来不及问你

人生最浪漫的事真的是一起慢慢变老


诗人简介:谢宜兴,霞浦人,1965年10月出生。1988年在《当代诗歌》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留在村庄的名字》《银花》《呼吸》(与刘伟雄合集)《梦游》等。多次获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艺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及全国农村题材作品征文一等奖、《福建文学》双年度优秀作品奖等。作品入选部分大型诗歌选本及各种年度诗歌选本。曾参加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