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陶原仁:老屋琐忆

2017年夏秋之际,听说老家的祖屋被列入旧村复垦计划,心中颇为纳闷与不舍!老屋真的就要从此消失了吗?虽然我从出生到离开那里,持续的居住仅十二年多,又值懵懂的孩提时期,但它在我心中的记忆却是难以淡忘的!

据母亲生前回忆,老屋与蓝德堂伯同龄。家谱记载其生于民国壬子(1912)年,距今已108年,系我曾祖父所盖。曾祖父生下我爷辈六子,他们成家后分居在老屋周围,后人称之“六家里”。虽然“六家里”未出过什么名人,至我父辈最大的“官”,也只不过属我父亲1959—1961短短两年的赤溪公社社长。此外族中既无知名的文人墨客,也无富有之家,就连地主、富农身份的都不曾有过,但却形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族群。我不知道这样的家族“名气”从何而来,但至今提起“桃源六家里”,不仅在人口一千好几的本村无人不知,即使周边村庄,也几乎家喻户晓。

桃源旧村的老房子都从山边向外延伸,村外一条小溪流就成了“护村河”。改革开放后,村里人逐渐积累了些财富,于是在“护村河”边纷纷建起了新房,“护村河”于是成了村内“排水沟”。站在山上俯瞰,整个村庄半旧半新,界限十分明显。由于大部分村民都迁往新房居住,而致老房子大多空置,所以我常常称之“半村阴而半村阳”。尤其是山边的房子,更是罕有人住,久而久之,就有不少经不起风雨侵袭而倒塌了。

我的老屋紧邻山边,失住时长已近20年。老屋不算大,却也紧凑严谨。正座占地大约120平米,虽也四扇格局、前后厅堂,但房间面积都很小。上下三层,一楼食住,二楼仓储,三楼用于搁置柴薪、杂物和晾晒。其左侧为撇厦,作为牛栏、猪圈,搁置肥料、农具和屎尿桶等之用。1973年为了我哥成亲之需,撇厦后部又加盖了一间厨房,与原灶间构成了上下灶间。从整个房子的规模,不难看出我曾祖父的经济能力一般。再从房子紧邻山边分析,其选址可能与地价便宜有关,而不能说明其建房之早,因为外面吴家还留存着几座明清大厝。毕竟山边的房子不免地质灾害之忧,记得小时候每遇暴雨,山上黄泥水倾注而下,墙外道路就成了“黄河”。好在排水渠道畅通,且房内地面高出道路至少七八十公分,才不至于房子进水。但大约1996年的某次大水,肯定是房后水沟长期未清理的缘故,黄泥堵满了墙基,以致将土墙冲出了大窟窿,好在未造成大的损失。当时还住在那里的我哥只好用红砖堵塞,将就着过了些日子。那个“伤口疤痕”至今犹在,而楼梯被水浸泡后,不久就断了下半截。后来不知谁用石头堆砌,才勉强可以小心翼翼地上二楼。

我早就担心老屋的最终命运。记得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特意去看老屋,留下了从屋外道路开始的一些照片。进屋后,见其老迈衰颓,心中不禁一阵酸楚。大脑顿时指挥双膝下跪,面向厅堂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借以表达对老屋由衷的敬意和谢意。当时探视了老屋的每个角落,处处都基本完好,都能唤起我儿时的记忆。只在三楼发现瓦片有不多的几处小隙,随行的李姓村民主任随手用木棒见缝托瓦,总算让雨水一时无孔可钻。那时因为我不断地为村里在区直部门要了些钱,他们视我为“乡贤”,该主任于是提出由村里花万把块钱为老屋整修屋面,被我当即谢绝。时隔十多年后的2017年9月10日,受“复垦”话题的牵动,当我与堂兄、堂侄、侄儿及时任村民主任再次迈进老屋时,虽见其面对多年无人居住和关心的现实,独自顽强地经受着风雨的侵袭,在周边与其同龄甚至比它年轻的房子纷纷倒塌的凄凉环境下,仍然坚挺地站立着,心里稍稍宽慰,但它毕竟老了,尤其“内脏”病状明显。其右侧紧靠后墙的灶间天花板已塌下,二楼前后厅的楼板多处因腐化而泛黄。起初我未注意脚下,回头见到后,不免庆幸,并坚信老屋不会损伤我。上三楼的楼梯虽依然完好,但我没有上去,因为站在紧邻其后的本族祠堂前,早已看到瓦屋面的百孔千疮。

我很想拯救老屋,这次之所以再临其内,目的就在论证其修复的可能性及用途。修复当然是可能的,但用途和共识却是问题。由于它紧靠山边,远离了繁华,周边早已无人居住,可谓离群独处。其后又建了宗祠,民间不免忌讳,即使修复也肯定无人肯住。试问族中主事者,能否作为纪念堂,与宗祠配套使用,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探询随行的兄侄,这毕竟是“六家里”的祖屋,是否有必要把“根”留住,存个念想?他们都觉得修而无用,终至废弃。其实他们的顾虑都不无道理,纪念堂纪念什么?念想想什么?这些问题因各自经历的不同而难有标准答案,又怎能企图统一的认识与意外的惊喜?况且老屋虽然多方有份,但至少从我出生时起,就只有我家和第二房的堂伯一家居住。堂伯夫妇作古多年,堂弟也早已随其妻迁居三明,平时连故土都极少涉足,早些年甚至难以联系,一家人早已习惯了异乡生活,其老年还能重返故土?再者,听村民主任言下之意,虽说“复垦”并非硬性规定,但本次列入计划的共有四座房子,还是希望得到我的支持,否则会使复垦不能成片,影响了意义所在。由于本村几年前有幸被列为中国传统村落,我本已借此建议村里慎重实施“复垦”计划,以免破坏村庄的传统形象及印迹而名不副实,现在看来要以此延缓老屋寿命已希望渺茫。走出老屋时,但见四周房子倒倒塌塌或摇摇欲坠的破败景象,村主任还补充说道:“若不及时拆除,恐有碎片坠落而伤行人之险。”我对此虽未置可否,却也无法据“理”力争,何况族中兄弟据说都已签字认拆,且老屋的确普通,既无雄伟显赫的外观,又无雕梁画栋的内饰,更无文化沉淀可言。如今又老弱得像个病入膏肓的垂危老人,看来只能等着寿终正寝了!

我为老屋的即将离去而难过,更为老屋的曾经护佑而感激。老屋见证了我的家史,也留给了我深刻的记忆!

1961年初,我父亲蒙冤被开除公职回家。一年多后,我和弟妹们相继在老屋出生。那时家里真的很穷,全家都靠父亲和哥哥的“两把锄头”以及母亲的勤俭持家,才勉强得以维持生计。据说我从小“识事”,我自己也记得似乎很小就上山砍柴、下地拔草、捕蛙养鸭、田间送秧······,既参与生产队力所能及的劳动,又帮助料理家务杂事,足迹遍布山间田野及老屋的每个角落。那时最快乐的是深秋糖蔗收成的季节,小孩们被允许钻进“蔗林”,选择细小的糖蔗占为已有。我每季都有不小的收获,将老屋二楼梯口一间不足两平米的房间塞满。也许是那小间没有窗户的缘故,那些糖蔗一直到过年都不会坏,几乎可以让我甜过整个冬季。糖蔗被称为“台湾蔗”,它可不比果蔗,不仅咬着生硬,甜得也生硬,现在恐怕谁都不感兴趣,但却是那时农村小孩可以尽情享受的唯一“副食品”。我常常将其切成两三公分的小段,既便于食用,又便于携带。那个季节,我一天都要进出那间小房几次,所以它留给我的印象很深。每次回家,我总要打开仓门看看,唤起甜蜜的回忆。印象也深的还有其楼下灶房边的小房和其斜对面的仓房。那小房大约5平米,也没有窗户,黑不溜秋,用于养兔。我负责兔子的“伙食”,每次都站在门口往里抛草。有一次抛草后,觉得抢食的兔子怎么少了,赶紧拿起手电筒往里照看,果然少了两只。当时不怀疑被谁偷了,因为那时村里人虽穷,却定然不干偷窃之事,每家每户不仅大门不关,房门也不锁。值得怀疑的是被黄鼠狼叼走了,令我好一阵难受,此后就都关着门了。但不久,却见兔子突然多了,大的未丢,小的增加了六七只。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兔子会打洞,躲起来生子了,不禁好一阵高兴。而之所以对那间仓房印象深,是因为其中藏着米糕、酥豆、麦芽糖等令人嘴馋的东西。那也是老屋乃至每家可能上锁的唯一地方,因为那时的钥匙都很笨重,母亲就将其悄悄塞在某处。但秘密很快就被我发现了,我常常乘母亲不在时“作案”,偷偷地拿点,塞进口袋赶紧溜。当然每次都不能多,多了容易被发现。而一旦露馅,肯定难免皮肉之苦。偷麦芽糖我也有方法,要先抓一把酥豆粉在左手,用右手食指尖插进麦芽糖,顺时针轻轻地转几圈,就会得手一团。然后放到酥豆粉中不停地蘸着,不一会儿就可以弯食指于掌中,然后右手插进裤袋,溜到没人的地方享用。由于肯动脑筋,方法得当,又不贪心,母亲好像从未发现。印象还深的是一楼前厅右侧厢房,系一家人的主卧,面积不足八平米。除哥哥外,最多时六人挤着两张小床,常常不能转身。这还不要紧,可怕的是门后挂着的竹枝。谁要是不听话或犯了错误,会被母亲叫进房间,然后拴住房门“用刑”。虽然次数很少,但那毕竟是一个既让人放松又不时令人难受的地方,印象能不深刻?

对灶间最深的印象当然是逢年过节美食的制作及蒸煮,那是大饱口福、幸福感最强的时刻。此外就是每年正月的初一早上。母亲在除夕夜就千叮咛万嘱咐,起床后别的话都不能说,只许说“糖甜甜,桔圆圆,鞭炮放了大过年。”我很听话,一早起床就一边帮助烧火,一边不停地念着。因为用方言念着蛮顺口,所以至今不忘。

老屋有一小门与下栋房子相连,小门是石子砌的。女人家梳头时,将脱落的头发打卷塞进石缝。不时有浙江货郎挑着小商品叫卖,“小的们”就用发丝换糖,也可以过把嘴瘾。后来回到老屋,还常常看看那些石缝而回味远去的往事。小门边放着一个石臼,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时,左邻右舍都会在那里舂糍,营造着浓重的氛围。凡事熟能生巧,拿石锤的只管瞄准了往下砸,石臼边站着的人趁石锤举起的刹那,快速用手翻糍粑,不时还要洒些水,竟然从未见有谁被砸手,令我十分佩服。现在石臼还在,但石锤却不知去向了!

老屋的三楼也印象深刻。站在晾台,视野开阔,可以看山上和周边动静。每年夏天,父母亲都会用黄豆做豆酱,其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将装着发酵豆瓣的瓦缸搁在瓦面上暴晒。那时节,村里处处酱香。无论那酱、那油,都十分可口,是那时的人们下饭少不了的。原以为该手艺早已失传,这次听说堂兄嫂今年夏天用老工艺做了些,虽然未尝到,却颇感欣慰。

老屋留给我最伤心的记忆,当是哥哥的早逝及其最小男孩的被害。哥哥的小男孩在很小的时候我见过几次,不仅长相可爱,而且聪明乖巧,却不幸被一位外村人据说用冰棒蘸剧毒农药害死。他出生于1986年,那年大约五六岁,早早就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力。我从城里赶回去时,老屋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乱成一团,嫌疑犯却早已不知去向。哥哥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痛不欲生,情绪坏到了极点。虽然报案后,公安局刑警队很快赶来,但那时侦破手段落后,又因不能提供照片,致使该犯长期逍遥法外,至今未被抓获。可怜的哥哥从小没娘,虽为人厚道,却时运不济,成家后生活一直处在极度贫困中。父亲冤案平反恢复工作后,带着母亲和我们兄妹到石后生活,每月48元工资要供养全家六人,经济也十分拮据。若非母亲治家有方,又做些家属工弥补,度日都难,基本无法接济哥哥。据说哥哥因生活负担过重,尤其是经受不住失子之痛,为排遣心中苦闷,长期在村里“代销店”购买廉价的“地瓜烧”,然后一饮而尽(俗称“柜头饮”),以此麻醉自己。久而久之,损害了肝脏。记得他生前最后一次来到我家,告知腹部有硬块。我摸了摸,被吓了一跳,其肝部硬得像块石头。赶紧带他到医院检查,医生断定他晚期肝癌,最多能活三个月。期间,我无计可施,只能常常回去,每次给他几百块钱,让他爱吃什么买什么。倒数第二次见他后,他还送我到路口,挥手与我告别时的依依眼神,至今深刻在我脑海中。最后一次见他时,虽时隔不久,但其五官已变了样。我回家告诉母亲,说哥哥其实已经走了,再也见不到他原先的模样了。当年五月的某一天黄昏,传来消息说他已呈弥留状态,希望临终见我一面。我既因要事耽误,也因他变了模样,没有当即赶回。次日上午回去时,他已静静地躺在老屋后厅。我顿时控制不住,放声大哭,久久不能停住,脑海中不断闪现着与之交往的一幕幕。我与哥哥虽然同父异母,但他对我十分关心爱护。小时候,谁要是欺负我,他都挺身而出。从生产队劳动回来,只要见我砍柴未回,总是顾不上吃饭就赶到路上接我。我正筋疲力尽时,哥哥的出现,不仅有如救星,还会激起我心中的一股暖流。虽然我不算有出息,但每逢我们在一起时,遇到他熟悉的人问起,他都介绍我是他弟弟。言语中不只是事实,更让我品味到了他的自豪感和深厚的兄弟情怀。无论哪次见我回家,他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那种亲切感,令人终身不忘。哥哥是个穷哥哥,是个不幸的哥哥,但在我心中却是一个极好的哥哥,世间仅有,此生再无!想起这些,那天坐在老屋门口的石头上,我的眼泪浸透了整条毛巾。

老屋的往事里,还有许多令人感动之事。最令我感动的是“六家里”四公之后的神华伯。虽然儿时的印象已模糊,但我牢牢记得他是个好人,是个可亲可敬的长者。他就住在与老屋相连的“下座”,从我记忆起,他都孤身一人。小时候每逢乳牙松动,就找他拔。为减轻疼痛,他会设法转移我的注意力,然后趁我不备,当机立拔。接着就示意我舀一碗冷水含着,并再三叮嘱:若是上牙,就到老屋最高层,笔直地站着扔到瓦屋面上;若是下牙,就笔直地站在床边,扔到床下,这样就能让新牙长得整齐。如果这不算感人,那么后来听说的一件事一定足以令许多人感动。据说寻得“六家里”祖辈墓地时,神华伯以斗笠当罗盘,断言此地不利第四房。但他知道六房皆好的墓地不好找,随即表态:能让五房都好的地就是好地。屈从后的事实被他不幸而言中,其妻女不多年便先后离世。听说此事后,我感动不已。换做一般人,明知对己不利,怎么可能轻易同意?神华伯真“神”,竟然能预知未来之事!神华伯的思想境界真高,其大局观念在我心中树起了一座高大的丰碑,巍峨无比!还令我感动的是邻居“英娇嫂”。按辈分,其夫晚我一辈,其实她是我侄媳。但她长子比我还大,我无法直呼其名,故此称之。

“英娇嫂”那时是我家常客,虽然生活也艰难,却是“乐天派”,每次见到,脸上多是笑容。她来家里,不仅聊天,还经常送些青菜,对我们的生活帮助不少。离开故土后,我很少见到她。据说她早早离世,其子女都外出谋生了。她的房子是在我小时候翻新的,却早已倒塌。眼见其残破之状,脑海中闪现着记忆深处的一幕幕画面,并为岁月之无情和时光之飞快而感叹!

谁说老屋无可念想?念想与否唯因心境不同罢了!若是老屋被拆除或倒塌,那可就真无念想了!虽然故乡的一人一事、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我的乡愁,但我最念想的还是老屋!即便“复垦”的话题现已搁置,但老屋境况却一年不如一年。我担心某个疾风骤雨之夜,老屋瞬间躺下百年身躯,将所有的历史和记忆埋进废墟!

2017年9月16日初稿,2020年7月7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