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刘翠婵:远 去

入夜,母亲电话,说台湾的舅舅走了。

住院之初,就知道他会走的,走了也好,走了,就解脱了。

彼岸的亲人,那些一生没见过几次面,唤过几回的亲人,是越来越少了。海峡之波,从没停止过汹涌,但有些浪,却永远退潮了,大舅就是。

舅舅一生,像浪子。马祖出生,三岁到台湾,童年在新竹眷村,然后台北,板桥。成年后东奔西闯,放浪起来,远近闻名。似乎风风光光,到头来,不过冷冷清清。

舅舅爱美食,哪个犄角旮旯里有美味,都逃不过他。他会为了传说中的卤猪脚,从台北开车三四小时到南部的屏东,尝上一口,再夜返台北。我们去台湾,他恨不得带我们吃遍岛上所有美食。哪里臭豆腐地道,哪里螃蟹宴鲜美,哪里粽子软糯,哪里豆花醇正,都一清二楚。

在阿里山,说啥都要我们尝尝竹筒饭,我们说在大陆也吃过,他不依不挠,说这里的不一样,那竹子特别,竹筒里薄薄的那层竹膜还能挑出来。他驱车去“集集小镇”买话梅粉,说是最好的农家自制话梅粉。芭乐果沾话梅粉,出奇好吃,一买就是好几罐,还老问“够不够”“够不够”。在南投老家,又要去山里吃台湾最正宗的凤梨酥,之后,“微热山丘”成了记忆中最美味的凤梨酥。

初见他,是我出嫁之时,那是他第一次从台湾回来。家乡的风俗,外甥女出门那刻,是要舅舅抱上婚车的。之前20多年里,我从来没唤过“舅舅”这一称呼,“陌生”的舅舅,也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陌生”的外甥女。大家说,那就让舅舅牵着手出门吧。于是,他牵着我走,走过了从家门到车门,那短短又长长的路……日后,姐姐总是说,我结婚的时候,都没有舅舅牵着。

大哥和大舅性格颇象,说起话来就投缘。母亲赴台探亲,舅舅但凡寻得好茶,觅得好物,就让她带回给大哥,母亲说过不了海关,带不了那么多,他的表情就很无辜:“是雄喜欢的。”

命运里,会有许多离开。是溃堤,是淹没,是不由自主,是蚂蚁啃噬骨头,是屋顶被风掀走,是路被水掏空。

曾在嵛山岛上,见过一匹马,岛上唯一的一匹马,它从北方来,离开了自己的草原,来到南方海岛,貌似有草原的地方。一个海上草场,与它,也是坟场。要么孤独终老,要么水土不合,死去。与它同来的另一匹马,就是这样死去的。

它眼汪汪,整个天湖的水似乎都在眼里打转。它的眼神,不忍直视。那种不知自己下一刻会在哪里,看不住自己命的眼神,透凉,凉过海的辽阔。

想着舅舅也是一匹马,跑在海岛上的马。一生里策马扬鞭偶尔,大多时候马前失蹄。还好,有那些美味安抚了他。

我不敢给外婆电话,她已90多岁,我不想听她说,人总是要死的,迟早要死的,象我这样,就活得太久了……我还是给她打了电话,她反倒安慰:生也难,死也难,要是生比死难,就让王爷公带走他,你们也不要难过了……

我们无法奔丧,一道海峡,一场疫情,隔离又隔离……春天失去的,夏天还在继续失去,以后,我们只有天上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