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郑玉晶:生长

徐龙近/图

柱础、塔座、踏步、插枋……国兴寺遗址上,或横或竖、或倒或立的石构件空隙间,嵌着这时节随处可见的草。草和石,把阔大的遗址构成一件散漫却巧思的巨幅雕工作品。

晨露尚未褪去,每一叶草尖上,都顶着一颗晶莹的露珠。也许是微风乍起,也许,卑微如马唐草、狗尾巴草、牛筋草,在初夏时节,都在恣肆着生命中最灿然的这一段,它们舒展着身子,把生长的律动传递给露珠。丰盈的露珠轻轻颤动、摇摇欲坠,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扑落回大地。

东海云天之间,亘古的太阳,又开始新一轮的生长,透过云缝,它把自己投在每一颗露珠之上,化成无数和露珠一样大小的身影,也随着露珠轻轻地颤动着。遥远的阳光和草尖上的阳光,一起把最柔和的目光投射在石构件上,石头上,每一道天然的、人工的肌理,都清晰可见,不由让人怀想它亿年前的初生,千年间的成长和颓圮。

夜宿太姥的清晨,这样的一夕、一秋、千年、亘古的生长,随处可见。

这个早晨,太姥山的云还一次一次呈给我们瞬息的生长。

在那棵承载着久远传说的母茶树下,又聚集着一群来瞻拜它的人。每一个慕名太姥白茶而来的人,自然没有理由不膜拜这棵神树。

据说,这棵神树已经生长了百千年了。对于人来说,只要是长过自己生命极限的事物,就自带着一种神性。它,到底有多少年的生命呢?树下的人们,对它的寿命展开不带学术严肃性的讨论,此刻的争论,毋宁说是一种玩笑,这样的时光,是凡俗生活中的一种惬意轻松。

许是笑语声打破了山谷的静谧,惊扰了隐在某一处人眼无法感知的云气,山寺顶上,嵯峨的岩崖间,枝叶间好像有风簌簌作响,顷刻,袅袅云雾涌动生长,像上演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名段。

这些云雾,像无数轻移莲步者,在腕间抖动水袖,这水袖,是苏杭织工织造的最为细密而绵长的白绸制成的,不知是风带动着云雾,还是云雾鼓动着风,水袖舞动得越来越急,上一瞬是丝竹昆曲的缠绵,下一秒成了锣鼓弋阳的刚烈。情愫暗生到燃情如火,只在瞬息间生成转化。而当你沉浸在这样的浓烈时,在恍惚间,却又“情不知所终”,让人怀疑这只是幻梦一场了。只是,老茶树勃发的新枝之上,那些已完全舒展开的嫩叶蜡面上,似多了一层水润的光泽,依稀留下这一片云雾掠过的确证。

水往低处流,这是水的一种日常处世方式。水还喜欢用云雾的显像,来展示自己并非只能向下生长。

我生长在一个终年云雾的山村,这几年,因为宣传的需要,村人美其名为“云上康城”。朝夕晦明,晴雨交替,远山叠嶂的青岚间,浮动着白纱幔样的云雾,平时绵延不绝的山也被分割开来,露出它或圆或尖的青黛山顶。多年后领略宋人远淡的山水画时,我以为那必是描摹了我家乡的云山,我固执地用我家乡的云雾远山作为评价水墨山水画的标准。

乡村的大人告诉我们,在山的那边,听得见鸡鸣犬吠的是一个叫往里的乡村,再远呢?就到寒蛤湖了,那里有宁德管的石堂、虎贝了。那再远呢?他们说,那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了。对山的那边,我神往又敬畏。几年之后,我的表姐出嫁到往里村,回门时带来一个黝黑矮粗的表姐夫,原来,那是一个寻常到比我的乡村还小的乡村。多年以后,我坐上长途汽车,一路颠簸,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开启我一个全新的人生旅程时,正是沿着我目光所极远山间的石堂、虎贝行进的。

在多彩的云霞天气里,乡村的孩子们,成群集聚村口的大平地上,等待远山云天之际,天门洞开,仙乐渺渺,仙班衣袂飘然驾临在五彩的云端。从来,是当云霞收起最后一线绚烂,我们也像倦归的鸡犬一样回家了,都不曾等来过一个神仙。云端之下的田园阡陌间,行走得最多的是乡村孩子田间劳作的父兄。乡村里,一茬又一茬的人生下来,一茬又一茬人老去。年复一年,父亲老了,老到只能长在我的记忆里了。乡村的的云雾还是当初的样子,朝夕晦明,晴雨交替,它们一日一日生着长着,和神仙一样,永远不知疲倦,永远不会衰老。

这个早晨,我又相信,云雾之间,确有神仙所在。

太姥山间行走,水不只一次证明自己向上的生长力。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定义它为“海上仙都”的一个重要旁证。李白不朽的诗句里,烟涛微茫、云霞明灭这样的吴越梦境,千年之后的我们,又怎么能武断不是太姥山呢?

去白云寺的路,云雾一路同行。当人喘着粗气,准备在一个无暇记得名字的山亭做休憩时,云雾轻松地从身边窜了上来,好像调皮的小孩,无声无息从你的腋间钻出来,要抢坐水汽氤氲的石条凳。

太姥山的流云奇石,唤起了因文字结缘相聚的这些新朋故知合影的盎然兴念,大家不断调整组合和角度,以期留下可供留存的具象。雾这调皮的孩童,是适时应景的,并不令人生厌,每一张合影上,都有它的影子。

合影的背景,是一丛被人命名为“九鲤朝天”的粗粒花岗岩组合,洪荒之际,造物主不经意的巧工雕琢。在影像里,这些见惯了云起云落,身上沁入云色、巍峨却不凌厉的巨雕,在云雾和阳光此消彼长的不断较量中,有时如披挂佛光,有时如缠绕玉带,成了天宇中不曾真实存在的琼楼玉宇。衣袖间兜满太姥山风、太姥山云的我们,真翩翩然如凌云漫步的神仙了。这样的景象,我们并不陌生,流云飞渡的夜晚,抬头仰望星空,唯心所念,抛却被强化的动静概念,就会看到,时而隐,时而现的星子,如一群在海洋中快速游弋的群鱼。明月像线条流畅的大鲸鲨,在无边的水面不断跳跃、沉潜,自由自在。

太姥山的云雾,以君临天下的气势,统帅着太姥的万物,它是一个勤勉的君王,日日巡游它的每一处领地,滋养领地上每一个生灵。它让人想起太姥山名的由来,一位慈爱的母亲,手制太姥白茶,为岩栖结茅的子民,消厄弥灾,如太姥白云,普泽太姥万物。有人说,慈悲是持久的深刻的洞察和理解,甚至宽恕,最终体现为一种浑然无我的救赎与施予的精神与心灵行为。太姥两日,沐着太姥的云,品着太姥的茶,让人相信,天地之间,有一种力量,正在渡化着自己。

闲坐的时候,掰一角太姥带回来的白茶饼,注半壶从老家后门山老井接来的山泉水,点火,水温渐渐升起,了然无遮的玻璃茶器里,这些被定格了生命的叶片舒展着身子,轻轻腾降,开始一次灵魂的重生。

器盖的气孔上,有丝丝缕缕云雾弥漫开来,环绕几案,缀满衣袖。饮一口烫热的茶汤,唇齿间香甘回荡,如点燃一炷经年的檀香,神思渐渐安定,凡杂的躁尘渐渐消隐,胸臆间,故乡的云,太姥的雾,无羁无绊,无拘无束,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