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 | 许陈颖:霞浦的清汤面

回乡的清晨,晃悠悠来到一家小吃店。

店中只有一个师傅,胖墩墩的,小花围裙,黑胶袖套,乐呵呵颠着勺子,出汤留面,然后继续在锅里翻搅。他察觉身边有人看着,略略抬头,不紧不慢地问道:“细面还是宽面?”眉眼堆笑。圆乎乎的脸,圆溜溜的眼,圆嘟嘟的鼻头和嘴,像大圆圈里套着好几个小圆圈,十分喜气。清汤面的面条,讲究新鲜和韧度,形态上区别有细与宽两种。宽面,片状,但宽度也不过是半个指甲面;细面是条状,像棉线。它们柔弱无骨的淡黄色小身躯均匀地被主人分成好几份,静静地趴在碗里,等待下锅。

我喜欢细面。胖师傅把一团备好的细面放入沸腾的水中,转身备空碗,糖、盐、酱、醋、油,拿捏准确,依次放好。十分麻利。注入热好的上汤,紧接着,把煮至恰好的面条捞出、放入调好味的碗中,略搅拌。这还不是清汤面最诱人的时候。最后,他拿出一个罐子,从里面舀上一勺放入面里,撒上葱花或几片青菜,瞬间,清汤面变得色泽动人,香气扑鼻,吃到嘴里,面条不干不涩,柔滑细嫩,汤水咸淡相宜。

那个“点面成金”的东西,霞浦话叫“臊”。挑出新鲜上等的肉,剁碎。因为机器碾碎和剁碎的肉末味道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般都得花力气去剁好备用,然后把葱头切碎放油中炸出香味至葱头微黑,马上入肉末炒熟,放各种大料,沥干入罐,极香。

舌头和身体一样,本是极随便的,但凡能有果腹之物即可。但是,舌头一旦长在人的身上,却又生出了各种的挑剔与记忆。我对于清汤面的眷恋,不止于它的美味,更在于它的味里常飘出我十八岁高考的气息。

高考那年,身体正青春,却终日被繁重的作业和巨大的压力包围着。夜深时,望着一堆尚未完成的作业,听到的却是饥肠辘辘的咕咕声。每到这时,我就带上空牙杯,揣上一块钱,蹑手蹑脚地下楼,穿过黑黝黝的小弄堂,去找弄堂口的面摊阿姨。“一碗细面?”她总能在远远的地方看到我,等我走近时,面早已下锅。每次,她都多加半份的面条,两勺足量的“臊”,装入牙杯递给我,慈爱地说:“饿了吧?读书娃真是不容易呀!”话不多,总是这几句,但它有魔力,能治愈青春岁月中偶尔的无奈与落寞。

人们似乎总需要去远方寻找诗意与和谐,但有时候,最寻常的生存图景中,司空见惯的人事中,甚至一碗清汤面的咸甜酸辣中都藏着和谐:多元调和,各种滋味,相反融成相济,分散汇成综合。

于我而言,故乡霞浦、夏日深夜、弄堂口昏暗的灯光、破旧的面摊、慈祥的阿姨、热乎乎的清汤面、快乐地狼吞虎咽,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物凑在一起,幻化出的和谐与温暖,走过千山万水,总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