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丨汤养宗:清明节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外一首)

母亲的算术题

母亲最要紧的一道算术题

是在寒夜里清点一遍

她儿女们露在被窝盖外面的脚趾丫

至此,才有天地间的群星汇合

与牛羊归栏。

大美与小庸都在这张床铺上

人间有解与无解的数字,常常是

用心血作抵押的某个数

得意与若缺间

她拿手的一样心事便是用手指数数

指向处是类似的

类似要点石成金。

弥留时,母亲对我说:“记住

你们都是从那座瓦房下走出来的”

我知道,她所说的

还是那道一再运算过的算术题。

2021-1-11

《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

·汤养宗·

题记

竟没有地方可以遗失/钥匙、真话

或者假说。——聂鲁达

1

一年后,你在我身体中活了下来

向日葵的额头上,睁开了皇后的眼睛

你留下的开水瓶,竟然还有热水

它分明还在生活,仍然含有

捉摸不透的时间,你住过的房间里

用过的家具上,都能摸到心跳

对于你,它们都是灰烬

呈现着弯曲的样子,但一切都是活的

没有躲开我呼吸,去年的槐树

有三片掉落的叶子又重新回到枝条

在窗外,我转身的样子

让墙角的一只蟋蟀加长了音调

它没有被欺骗,而是在证实

你不是旧的,就在隔壁的房间

现在,那里响了一声,一棵小草

无缘无故在床底下冒了出来

仿佛我的眼睛是假的,煤油灯

自己点上了火苗,被照亮的

还有一枚多年前丢失的银簪

大街上,有人问到你的健康

我回答还在;这没有错

错掉的可能是我的嘴巴。有时

我会变着方式,与你留下的东西对话

它们问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我就把它们搬动起来,“是呀

姿势变了,力气也重,但感觉到了飘。”

这一切类似于泡沫

可虚无就在实物中,它拐着弯

在一只器皿上发出了前些年的声音

这一切能得到你的证实吗

坐在你坐过的藤椅上,辨认着

左手与右手,那是我的要求

在掌心,哪一边掌握了更高的真实

2

我用这些保存了你。有时是一句话

一双谁的眼神,它们并没有提出要求

可已经被我享用。这就是事件

什么又要开口,我说我母亲也这样说过

离指尖只远一点点。大街上

出现了一个背影,我上前扶住

但它不是你,可大海总是相象的

尽管我抓到的是它的泡沫

雨水无端又来了,落在窗前

也落在你的坟墓前,但心跳

肯定是两种,而雨中的那只鸟

它的速度与方向,显得多么适中

一个老者对我说话,说着说着

就把你的声音释放出来,这是不可能的

却是不断在重复的事件

这些老人,身上都有密码

世界允许他们相互交换

昨天,邻居那个老太太也死了

正在变成你及其他母亲中的一员

添加或者迷失,那些不在的人

又会在另一个人身上亲切地来临

“让我在大街上认领一个母亲吧。”

我有这种愿望,可她是人群中的谁

一切能承载的,都在各司其职

而更多的花朵对我是侧身的

我想问,是不是你也在找我

你所置换的,既没有谁抵制

更不存在允许。可蝴蝶是真实的

会突然抓住我,来到一座公园

向一位陌生人问这问那,好象前一刻

你刚刚在这个人身上复活过

我学会了安慰,它一点也不造作

向天上流云打手语,也在街上

为突然出现的一张脸而惊讶

我知道你会来,用我所不熟悉的时间

教堂里传来了弥撒声,它是

空白的,但被弄脏的窗帘在飘动

一个上学的少女问候了我

就在那条小巷,你在眼前晃动了一下

3

回忆你死去的那个下午,依然显得

不真实,我们还在体会的时间

另一半突然就黑了;你死的时候

肯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前一刻

窗外一只喜鹊在叫,我就想

空气中那只小飞虫,是一定要去追捕的

你闭着眼睛,被我抱起,象个

全身乏力的婴孩扒在我身上

“这一回,要彻底靠一靠你,我再没有

办法,坚持呻吟。”我喊你

以为一转眼,一棵树又会醒来

这是我的经验,被大象吸进去的

并不都是水。谁制造了这铁石心肠呢

一个搬运工来了,他身材高大又无形

其实又不过是小伎俩,只把什么

从你身体中抽出,搁置,或者匿藏

仿佛这是一场虚构的事件

一扇门虚掩着,却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

你一定还站在附近,试探

我的智慧,但不允许我再与你对话

你走进一块石头,成为它的一部分

一种昏暗,在那里显示了权力

我终于明白,这就是劫持,小时候

我常到邻居家把你找到,这一回

已纳入永恒的寂静。你的身体已改换名字

它空了,一片漆黑,但也不是黑

已没有一盏灯可以照亮它

这就是不可企及:瞬间变成了永恒,存在

归结为虚无。你成了

这问题的缔造者,拒绝热爱你的

一切事物,也关闭起想延续下来的爱

不存在重新打开,以及

所要靠近的触及。但哪怕是石头

你还是我的母亲呀,我只是想问

一个人被摄入空气,使用了哪些手段

你所完成的沉默,与石头是什么关系

4

妹妹和姐姐今天在我家吃饭,我们

都说到,你留在梦中的情景

破碎的片段,总是连不到一块

我们一下子有了三个母亲

象白纸撕开后留在各自的手中

不同的字迹各有秘密的次序

它们无法排列,可当镜像

拼在一块时,你便走动起来

当中的恍惚,相当响亮,且难以阻止

餐厅的天花板上,我前年

煮给你吃的那条鲫鱼,在那里

跳动着,你吃饭前照例的祈祷

使面前的碗筷又发出熟悉的声响

你死时,兄弟们一致同意

在你骨灰里,放进一对耳坠

因为有一些声音,你是需要的

你会加入,会夺下我手中的酒盏

重复善良的劝告,也许是裂开

你才得以完整:远方的两个兄弟

也说到你去过他们家,那么

你如今已可以同时居住在两个

城市中,你已经不再使用

传授给我的这种时间,你获得了

这种能力,嘴唇也是飞鸟的

它被四处安放,因为你的爱心

你的主给了你分身术,午夜的脚步声

被安排上不同的颜色,一些路标

已失去它所包含的作用

我看见你从梯口上来,可它

更象是植物展开的藤蔓

“汤圆的书读得怎么样啦?”

这是你要问的一句话,而我听后

会感到水往身体的另一侧流过

门前香樟树上,你的指纹留了下来

它符合我的梦境:在舅舅家里

为你准备午饭(上一个星期

他突然在家里小腿骨折)还为你

扑捉蝴蝶,好象你还处在少女时代

我们的谈话也被安排在一艘船上

它来自另一个星球,我找不到

它的导航器,却记下了那个码头

面前的黄昏,与眼睛并无关系

可屋顶上的人影,会通过

树叶的摇晃,一下子将你送到面前

5

一些事是不能争夺的,在死神

与你之间,我只好选择放弃

但汤圆不这样说,他问死为什么抓不住

他不可能与我们使用同一块云朵

我看重承载,他注意到了流逝

在同一阵风声里,我会两次以上地

把你的脚步声,细数在心里

再带着苍白的脸色,去关心

其他的事,你活着的时候

我争夺过许多愿望,争夺药物

冥想捕捞中一条鱼夺路而去的情景

劝说雨水往东或者往西

象一个隐士,醒来后对一棵树大声说话

放生,将市场上买来的鳖,野兔

重新归还给山野,让更多的路

留下来,对于整个世界我都是亏欠的

只让你在一种铃声引领下

重新站起来,我在真假之间奔走着

在夜间看星云,期待云隙间挂下来的

一句密笈,就象在平时

用小车就能把你接到城里住些日子

看不见的灵魂会因为我的道术

放弃你,他们会在另一些麦田

继续手上的农活,我以为已经开辟了

秘密的河流,并安排了它的眠床

我是错的,一枚荆刺埋在我摸不着的

肌肉中,偶尔,我还拿手电筒来照射

现在田亩上一片蛙鸣,但我不听

我生着谁的气,不刮胡须

换浮名浅斟低唱,一次跌进水沟里

醒来时已经天亮,这会让你放心不下

一个眼神,会一下子从草根中

钻出地面。这一年,我的十个脚趾丫

每天都痛恨着鞋子;错误

在两者之间一直纠缠不清

它们已不适合言喻,但一切都在犯错

你不是死去,而是被夺走

6

今晚的风是神秘的,窗帘无端地动着

在我走进卧室的时候,左肩被什么

擦了一下,是你回来了吗

晚饭后我注意到天气预报,说一股暖气流

正在太平洋形成,并逐渐向东海靠近

我闭起眼睛,想象你进屋时

脱下了布鞋,它其实

已不可能再沾有泥沙,作为

风的一部分,星星是它的伙伴

我的书桌上,茶缸里被加上了水

钢笔滚动着,过后又复原在那里

而那张稿纸,竟毫无根据地出现了一滴血

过去,我扔在地板上的诗稿

会被你捡起,现在它在那里颤动着

我知道你有话要说,椅子

吱咔了一下,一个幻影坐在那里

象我小时的一个迷藏,几只亲切的

小动物,一下子爬进了我体内

这座房子在哪里呢?许多

别人听不到的话,已被一个母亲

与她儿子接上,而在另一个故事片中

奇数突然变成了双数,我的方言

从不象现在这样光滑,不再有棱角

时间已与我的身体无关,屋子外

月光不断把香气送进来

我伸出了手,它悬在那里

一个私化的话题,卡在十指间

关心它的人站在一旁,也为我

着急,我明知已经被允许

但手心上仍然是一个空缺。手机响了

接通后信号时断时续,空气

已经被什么限制。电灯也熄灭了

屋外,正在进行区域性限电。

你在,也不在,我同时也知道

什么是可能与不可能,但我们有了

这种形式,证明血已找到属于自己的血

我再次得知,我还是你看护的儿子

7

因为你的死,我现在已经学会了

一门手艺,许多假的东西

在我手上已纷纷获得了真实的名份

在一扇又一扇虚掩或者紧闭的门之间

人们已看不到我的身影

一朵刚命名出来的花,昨天

连一片叶子也不是,而那个美女

前一刻还是男叫化,但我在他耳边

偷偷说了几句话,只有死亡的话题

仍然坚硬,我一伸手,就要缩回

我正在成为受人推崇的术士

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擅长点石成金

一匹奔跑的马,会转眼间

被我打进岩体,而天上的白云

又被我种植在泥土下

再长出玻璃,或者一枚邮票

人们信任我的假说,并纷纷

向我发出邀请,他们有太多的痛

象一夜之间发生皱折的地板

需要抚平;这是个丢失的世界

反抗它的人并不知道什么叫复原

许许多多死去的母亲,也有着

回返的路,但我是世界的秘密通道

我已经变成了你的另一个儿子

一个丧失人母的少妇,要与我互换身体

我手中的蚂蚁,来自火星

不但有指鹿为马的要领,还会说

黑就在白里面,我所做的

这一切,只是顺应了你的死

似乎是你的死才成全了我的眼睛

因为这种颠倒,语言之堤的一个缺口

已被堵住,你的死给了我这种平衡术

自从你离开人世,我才得知

这个世界的最高虚构怎样形成

同时,我拥有了更为可靠的时间

8

走进你与父亲的暗房间,我就说

“火在哪里?”这里,原先有张雕花的

木床,两只大箱柜,我童年的宝藏

是你出嫁时的嫁妆。我是真正意义上

在这个房间生下的第一个孩子

电视里漂亮的女主播这样说:

“我们在第一现场看到的

完全是你的眼睛不敢相信的情景”

现在我又回到你的子宫,我在

顺藤摸瓜,并要回了自己的气味

它比白炽灯更亮。“你从哪里来

就要回到哪里去。”过去,听到这话

我就笑,以为是制造人工隧道

这一刻,玫瑰终于呈现出它的灰烬

我在地上拾到一枚缝衣针,它的形状

已有些变形,经期的血也留下了香气

我回来收割自己的身体

在北京时间里,看到一个孤立事件

我已到家,但穿着黑衣的人

进来后衣服突然变白。你已不在

整个房间,成了你的某个器官

我努力地摸到了它的形状

应该在这里养一只布谷鸟,让它与

牵牛花的灵魂继续生活,看管你的影子

或者租用给一个铁匠,要他每一天

打铁,打造农具,这是我

所需要的主题,让大地的内脏

依然热气腾腾,并添加钢筋

一个人的脑袋最先从这里出现

他的眼球还是四十年前的那两粒

只是又一下子变成了蝌蚪,变成

时间里需要另存的一个邮包

现在,谁是领主也已模糊不清

他要回了所要的真实

又为自己的来龙去脉大哭一场

9

我收藏了你的几样东西,一张身份证

号码是352225250518204,你生命中的

这几个数字,花影重叠,有时看去

是几只奔豸在爬动,有绸衣一样的色彩

和香气,依然是充血的,但已不饮水

也拦不住,“我就是这种年纪的人

安静的,与你所要的时间,稍稍

旧一点的。”但亲切的通道

有自己的密码,它秘密发光,象一句叹息

八十年前的一个时间,对我还是新的

有痛觉,我拧它一下,完全是眼前的事

一本一九六一年印制的合作社社员证

牛皮纸的封面,扉页有红色的

两行竖排字,填写着一个时代

与你的关系,却与我今天的工作证

几乎一样大小。我翻开它

摸了摸一个平民的身份,也摸到了

自己三岁时的小脚丫,那时

我正躺在这小本子里吃你的奶水

马匹走过它曾经的山坡,草丛中

一个婴孩的哭声,吓到了它

两枚印章,一枚叫汤鸣颜,一枚叫李月仙

都很小,并且是扁的,与许多卑微的身份

相吻合,却没有一笔被刻歪

它们被放在上班用的公文包里

取出来,应该还能证明什么,它们

石质的活性,还没有过时

并长着眼睛和脾气,计较着我的什么

“我就是这两枚石头的儿子,在某一刻

在风声很杂的世上,石头会指责我。”

我是个有巨大遗产的人,在时间的

滚动声中,大风吹着,我是庄严的

10

对于你,我更多的时候只能是沉默

设法在每一天收藏几滴天上的雨水

记录闪电出现的步法,在瞬间

又想你一次。接下来的白天都是黑夜

它是长长的,一个接一个的

知更鸟在当中转动着脸,柯尔庄园

那五十九只天鹅,也睁开着

它们忧伤的眼睛。到处是

被我用手挠过的痕迹,我既打不开

自己的卧室,也无法回到

通往少年的路,大街显得恍惚莫辨

一个挑鱼苗的人也挑着一担幽灵

我无所事事,每天前言不搭后语地

喃喃自语,晚上在山头上打转

想象山脚的湖泊是谁的眠床,我一叫

一条白鲤便在水面上泼起浪花

我知道,在我与你之间,已隔着一层

帷幕,你那边是透明的,我这里

却昏暗无比,但一种叫骨殖的东西

不承认这种说法,它说还有迷藏

在继续,会说话的人还没有

把话说清楚,在明亮的空气里

许多人的眼睛是瞎的,在过去

你对我谈过真假的话题,要我在上学路上

避开水洼,说里头,可能正藏着

一个仙女,现在,许多蚂蚁

爬进了我体内,我保养了多年的胃

正时常被来历不明的风声惊扰

它本来长有一双老虎的眼睛,如今

也流露出了不安,“磨刀石在哪里?”

问这话的是稻草人,它就站在附近

语气拐弯抹角,其实已说出

我的要害,是的,我自己也是

黑暗的,我所缄默的东西里

正传来许多脚步声,但不知

面前的石头,被什么一块块搬走

11

“这里寄存着一个人的灵魂,在大道的

中央,是他们子女的脚印,以及

他们家族铺下的规则与誓言。”我想到

如何把这些信件送达的问题

这里,离你的天堂应该最近

我就在门外,你在里边,我与

其他兄弟的名字被刻在墓碑的左下方

它们在自己的笔划里呼吸着

象一棵棵小草,生活在自己的梦游里

在似乎相同的时间中,我进入了

一个空白区域,难以确定

手掌是否与你复合在同一面玻璃上

或者是下潜,摸到了自己所要的

水草。在一个特殊的年代

你曾告诫我,“要注意说话,在隔壁

可能正站着一对耳朵。”现在

我就在你的客厅?我一定是

被一种药带进来的,我打开一扇

紧闭的窗户,有人并不允许

说火焰会走失,里头的树枝

会无端被移植到别处。你成了谁的人民

拿星光出来给我吃,要我带回一些

宝石,说其中的一块

汤圆可能会喜欢。我见识了

这里秘密发光的生活,地理学里的

一些常识,已背信弃义

所谓伟大的标志,这里都有

我被你引领着,看到你从人世间

带来的几样东西,梳子,家谱

我在婴儿时穿过的小衣服

它们成了神迹,被一个叫作力量的东西

看护着,你的生活多么浩瀚无边

但既不能被我证实,更无法描绘

“孩子,你不要再写信了,你要说的话

母亲都知道。”是的,我其实也在

你秘密发光的事物中,但害怕回来后

就会陷入一场更大的黑暗,那时

你留下的这堆大火,就要真正熄灭

2005/8/2-8/26(母亲周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