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戏外,梦回家园

如果说有一种声音在古老的家园上空回响,对于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忘不了的一定有唱戏的声音。

那是一种贫瘠的乡村生活之外的另一种世界,幸福的更幸福,苦难的更苦难。

我不知道为什么戏服总是那么色彩斑斓,而演员的脸无论是生旦净末丑都要那样的重墨油彩,难道只是为了让你明白生活归于生活,演戏归于戏演?

关于北路戏,我对它的了解多多少少与热忱邀约的友人有关。老刘说:关于童年,我能想得起来最生趣的地方,是戏台。这是老刘在他的《老家有戏》的文章中开篇的话。我便想起我的老家,想起同样也在童年里留下一抹记忆的戏台。

戏台在人民会场里。演戏不是时时都有,对我们小孩来说,会场的存在几乎只有看戏时的必要。记忆里有戏的日子都与年节有关。或者应该说,有戏的日子就是村庄的节日。节前两三天,村中打锣人,咣一声锣,然后拖着长长的尾音把演戏的消息大街小巷地通告一番,村庄就潜伏酝酿着一种兴奋。及至开演的那一天,孩子们早早地吃过晚饭,跑过一条条大小巷弄,来到会场,占领着看戏的好位置。大人们照例要忙完事情才来,渐渐人山人海,会场如沸腾的饺子锅。大戏还未开场,孩子们邀功请赏的机会来了,大人们往往也会拿出平日里悭吝的几分数角钱,孩子们如梭鱼般穿过一排排挤挨的人群,来到戏台下,村里小杂货的老板早已占据着台柱下的有利位置,挎着装着瓜子、向日葵的篮子,等候着这些馋嘴的孩子。两分一小杯,五分一小包的向日葵一到口袋,真正属于看戏的时光才开始。

城乡演员联袂登台

戏,孩子们大抵是看不懂的,只盯着那演小姐的踮着脚怎样移动着锯齿形的碎步,那官大人提拉着宽大的腰圈慢悠悠地跨着大步左右前行的模样,这些都将是伙伴们来日一起玩耍时模仿比拼的游戏。看着看着,大人们如痴如醉,孩子们却兴味索然,眼皮也打起架来。只听得一声“斩”,悲声四起,惊觉中醒来,却见台上穿着黑色囚服地解开束发,一个劲地将头转着圈,转得天南地北,转得天崩地裂,转得肝肠寸断,这大概是要被斩的人冤到了至极。与戏里比照,生活中的悲苦就减轻了几分。台下的人们纷纷朝台面上扔着零钱。每每这时候,大戏便也快要落幕了。人们唏嘘着走出会场,间或有些心满意足,有看戏的过瘾,又或者与戏相比,日子虽苦,但总不如戏中之苦。天上一弯明月,照着回家的路,村庄的夜晚复俱寂与安宁。

这样看戏的记忆停留在四十年的光阴之前。后来家家有了电视,城市里有了影院,人们隔着屏幕为故事里的人落泪,但往舞台撒钱币也成为故事里的事了。

参加老刘相邀的三次寿宁采风。沿海山区的文友聚在一起,每次都少不了看戏,看老刘家门口的北路戏。北路戏又叫福建乱弹。早年流传于福建北部的一些地区,寿宁居福建之北部,故在没有电视的年代,当地很流行这种演出。凤阳早年有名闻四野的戏班,演员就是乡里乡亲的农民,忙时种地,闲时拉起弦琴穿上戏服就是另一种生活(亦可谓生产)状态。故看北路戏似乎凤阳的就最为正宗一些。第一次是在凤阳古老的临水分宫,走出戏院时看到乡村的满天星斗,村民们心满意足地呼朋引伴回家,让我也有些迷失今夕何夕;第二次在寿宁美丽的水乡西浦村,缪家祠堂小小的戏台上,演绎着《小放牛》的欢快,戏台的斑驳、台下石头缝里春草青青,四方的游人与乡民们一道,共享着一段悠闲的时光;第三次便是此回,在凤阳新落成的刘氏祠堂,在不是节庆也不是神诞的日子,凤阳戏班与寿宁的剧团联袂上演了古新剧目。观众坐定,戏将开场。戏台上,老刘从采风团的队长一跃变成剧团的“团长”,带着文人之腔又不失泥土气息向大家介绍北路戏的来历,即将上演的曲目。待到戏台边的筝琴齐鸣,浓墨重彩的生旦翩然上台,他又不改记者本职,拿着长长的相机,在台角、在侧廊、在台下,侧拍、俯拍、仰拍,斜角、正面,嚓嚓嚓地按下无数快门。相机忙完,又迅疾地掏出手机,镜头里的戏台上下,镜头外的点点感思,即刻在朋友圈里分享。而台下的我们,也乐得抓拍、甚或全程录像。我是不大入戏的,但看戏里戏外,有人如此奔忙,陶醉于戏,真真比看戏更有意思。只觉得有一样事情让人如此痴迷,是北路戏之幸,还是操持者之幸?

北路戏观众席上的农民戏迷

古老的乡村戏台曾给了孩子一个观古今和现实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当走遍花花世界,蓦然回首,回不去的是戏台下快乐的童年时光,但出走半生,跌宕沉浮,明晓的人间事理,感悟的冷暖情怀,莫不是小小的乡村戏台早已呈现的千古事?只是当年却惘然罢了。

这些年,经寿宁人的努力,北路戏再续前缘。募资金,唤故人、育新人,建起北路戏传承演练中心,大戏小戏一台台,引来四野乡邻,八方游客,春播开唱,丰收也唱,现代舞台也唱,乡村小戏台也唱。

此刻,我随着队伍坐在新落成不久的刘氏宗祠里,戏台在前,管乐在耳,我细细地端祥着那一张张重彩的脸,那重重行头包裹下威仪的一抬手一蹬腿,戏里的故事已然不重要,静静地看,慢慢地听, 只觉得光阴慢下来,依稀重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