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了故乡

徐龙近  摄                   

北方的朋友羡慕我江南的一山一景致,一水一风情,说生于斯长于斯,夫复何求。岂知,我所渴望的,却是他们北国千里冰封,西北茫茫戈壁、莽莽黄沙。

老乡泰新大学毕业后在厦门、福州打拼,事业有成,偶而携妻带子回乡盘桓数日,寻景觅踪,会亲访友,不亦乐乎,还写了多篇回忆故人、思念故乡的文章,情真意切,我看了很是羡慕:“有故乡,真好。”

我是个没有故乡的人。词典上说 “故乡”是现在已经不住在那里的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我觉得,“故乡”还是一个相对于“他乡”的可以思念的存在。祖上世居九洋,爷爷逃难避居岭里,父亲逃壮丁过继到浙洋,我的青壮年则“把锅背在肩上”(母亲语),在多个偏远乡村辗转,年老定居小县城,哪儿算是我的家乡?我最认同那个放置我童年记忆,如今仍是我父母居住地的乡村为家乡。对,家乡,但还不能称其为故乡。虽然少小离家求学,至今已过40年,但我一直生活在离家乡半径20公里、20分钟的车程的圈内。父母还在那儿,乡村的红白喜事应酬还与在村居民一样的例数,每年数十趟的往返。家乡于我,时间上、空间上都从未曾远离,从不曾构成我的思念。

也许是祖上漂泊的经历沉淀在基因里遗传给了我,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风景倒在其次。著名风景,无名山水,颓败乡村都行,都是充分的出行理由。今天,明媚的阳光,湛蓝如洗的天空,无所事事的日子,连绵流淌的车流,以及不断刷新的朋友圈风景,汇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又一次撩拨着我驿动的情绪。异乡,总能这样轻易地跳出来呼唤我。

恰逢高速公路免费,由我任意驰骋,任性逗留,比之于平常行走不知惬意了多少,就是那种雪尽马蹄轻的快感。一路向北逛奔,不用见不想见的人,不用做不想做的事(因为此时根本做不了),只有陌生的旅途、新鲜的风景迎面飞来,投怀送抱后,匆匆掠过车窗,抛向身后。当那些曾经成天在眼前晃动,堵我去路的闽J车牌越来越少,烦扰我的方言越来越难以听懂时,他乡无助的感觉开始滋生、成长,与远方新鲜刺激的兴奋交织缠斗,塞满了车箱,车内静悄悄的,只有轮胎与柏油路面缠绵的滋滋声和导航里林志玲的嗲声隔窗对唱。我不想回头,他乡有足够的魅力,以绝对的优势压倒陌生带来的惶恐,让我义无反顾投入她的怀抱。不过,这样短暂的、走马观花似的旅途,终究不是真正的他乡,因此也带不来我故乡的感觉。

古人,许多是有清晰的他乡与故乡的。

关山万里,一别数载,别时容易见时难,举步投足便遥远漫长成了人在他乡。张生上京赶考,需离别崔莺莺一年余,那得积攒多少个思念啊;玄奘西天取经,经历17个寒暑春秋,一路上,那得回眸多少次故园;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前后花费18个年华,梦里有过多少故国梦。“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回一趟家乡,等一封家书,寄一个问候,传一个思念,都要望眼欲穿,望穿秋水,因这样的艰难,尤显珍贵。欲罢不能,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期盼、等待、思念、煎熬,以及最后来之不易的到达、相聚、团圆,构成了生命丰富多彩又刻骨铭心的风景。

这些,我们都无法复制。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古往今来不知让多少人梦萦魂牵的故乡,那是多少年来提供给汗牛充栋的文艺作品最动人心魄的思乡主题,在这个时代丢失了!但是,我们还需要拥有。

对于他乡的向往,正是基于对故乡的渴望与寻觅,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人们对于远方的那种如痴如醉的向往,自古如是,中外如是。他们嘴里唱着谁不说俺家乡好,脚步正朝他乡迈去。蜀道难于上青天,从没挡住李白出行的脚步;一边劝别人“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一边在他乡的路上永不停步。泰戈尔说得直截了当:“我抛弃了所有的疑虑与忧伤,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他乡和思乡,如两只势均力敌的手,纠缠不休,将游子往相反方向拉扯,由此产生的愁情苦绪,就是乡愁。找到了乡愁,就看到了故乡的影子。

但是,当时间与空间不再是距离与障碍,我们再不能用古人的方法得到故乡。科技迅猛发展,我们的出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轻轻松松日行万里路,天涯海角朝发而夕至;家庭小车的普及,带来的不仅仅是代步工具的先进,更是一种想走就走的任性。现代通讯轻易穿透了关山万重的阻隔,想要就可以有的文字、语音实时交流交谈畅通无阻,当面锣、对面鼓的沟通也随时随地召之即来。多广阔的时空都不再是障碍,多遥远的距离都不再朦胧美感。今天的我们再也无法体验古人那种因关山万重、山重水复而产生的“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乡”,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故乡情结。

在找回失去了故乡的路上,我们要另辟他途。读书写作是捷径之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都是为了积累知识,增长阅历,认识世界,因此,读书无疑是一种另类的漂泊;写作,则是对他乡在心灵上的探索,对心中故土在文字上的塑造,与旅行一样,都是在追求与失望、快乐与痛苦中跋涉。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还可以找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