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朋长溪“诗旅”


入闽知山川     陈昌平 摄

王十朋(1112-1171年),字龟龄,号梅溪,南宋著名政治家、诗人,爱国名臣。出生于温州乐清(今浙江省乐清市)四都左原梅溪村。初讲学授徒,后入太学。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中进士第一,任校书郎兼建王府小学教授。数次建议整顿朝政,起用抗金将领。孝宗立,力陈抗敌恢复大计,历官起居舍人、侍御史等。隆兴元年(1163年),张浚北伐失利,主和派非议蜂起,他上疏恢复大计不应以一败而动摇。先后出知饶、夔、湖、泉诸州,救灾除弊,有治绩。刚直不阿,以名节闻于世,卒谥忠文。诗文刚健晓畅,有《梅溪集》等传世。


天王寺  林钢生 摄

王十朋于乾道四年(1168年)八月起知泉州府事,十月间到任。其间,他从乐清出发,沿着浙闽古官道一路南下,长溪县为其必经之地。21个月后,乾道六年(1170年)闰五月,以病兼夫人之丧乞奉祠(退休仍领官俸)得允,离开泉州回乐清老家,走的依然是这条浙闽古官道。这一去一回的路上,王十朋在长溪区域内得诗7首,去时4首,回时3首。这7首诗,状旅途艰辛,抒心中感慨,咏山川风物,语言平实朴素,诗味隽永清雅,且富有理趣。今天,我们不妨一起跟着王十朋的脚步,重温一下他的长溪“诗旅”。

王十朋画像

“入闽知山川”

王十朋入闽的第一首为《入长溪境》:

老矣倦游宦,入闽知山川。

三山疑隔海,九岭类钻天。(峡中有钻天三里)

种稻到山顶,栽松侵日边。

溪长水无尽,前更有清泉。

读《梅溪集》可知,王十朋于乾道四年八月二日得知泉州,准备妥当后于九月二十九日辞别亲朋偕家眷从乐清起身南下,过瑞安、平阳,便“入长溪境”。

长溪为闽东古称,于唐天宝元年(742年)由温麻县改为长溪县。长溪实际上就是一条溪,在今霞浦,民国《霞浦县志》记曰:“长溪,源自大金山,绕东流十余里,经溪头里,复南流四、五里,绕出背溪塘,由水尾宫入于海。”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载:“长溪在县南四十五里,流入大海。”明嘉靖《福宁州志》载:“长溪,唐宋县名,县南有溪数十里,通海。”但万历二十一年《福宁州志》以及后来的万历四十四年《福宁州志》和何乔远的《闽书》以及清乾隆《福宁府志》均认为长溪是发源于庆元以及寿宁、政和一带,再到福安入海的一条长长的溪。这个说法似乎有道理,其溪流较长,流经区域较大,能与整个长溪县(后来的福宁州、现在的宁德市)相匹配,但是,这条长长的溪并不叫“长溪”,是由许多条不同名字的溪流汇合连接而成;而从尊重历史事实的角度论,自温麻开县到唐天宝元年改设长溪县,县治均设在今霞浦,以霞浦境内的那条长溪为县名应该更加顺理成章。

棲林寺    佚名 摄

溪长是由于山高,所以王十朋感叹:入闽才见识到什么叫做山川。乐清地处温州北部,王十朋南下要穿过整个温州,在温州地界基本上是沿着平原地带一路走来,但跨过闽浙边界的分水关,进入闽东地界,除了山还是山。即便是走过“难于上青天”之蜀道的蜀人李拔,都大为感慨,说闽东的山“磅礴郁积,叠嶂奇峰,不可名状”,其山岭崎岖着实胜过蜀道。王十朋在诗中把它们形象地称作“钻天”。

闽东三面环山,一面向海,先民们要求得生存,除了一部分向海讨生活,大部分山居者就得“靠山吃山”,故“种稻到山顶,栽松侵日边”。“种稻到山顶”便是闽东的梯田耕作方式。宋梁克家《三山志》云:“闽山多于田,人率危耕侧种,塍级满山,宛若缪篆。”在宋代,福建山区农民便已经通过开垦和耕种梯田作为发展农业生产的主要途径,而王十朋此诗则是目前所发现的现存最早关于闽东梯田种稻的记载。


四库全书本《梅溪集》书影

王十朋沿着浙闽古官道继续南下,到了饭溪驿,留有《宿饭溪驿》两首绝句,其一:

甑屿饱曾见,饭溪名始闻。

老怀如子美,到处不忘君。(乐清有甑屿山)

其二:

门拥千峰翠,溪无一点尘。

松风清入耳,山月白随人。

饭溪驿为长溪县古驿站之一。关于古驿,南宋《三山志》载有:飞泉、宁川、下盃、盐田、折埭、温麻、倒流溪、饭溪、白林、桐山、分水,通共11驿(但不同时期有合并等变化)。从南向北,串成了一条长溪县境内的古驿道。王十朋当年由北向南走的就是这条古驿道,而他借宿的地方,就是古驿站。饭溪为溪名,在今霞浦牙城镇境内,为杨家溪的一段,清乾隆《福宁府志》记曰:“在五六都,深广难涉,有渡。有驿,今存。” 作为古驿道,饭溪有渡船来往两岸,后来建了通津桥,便不用渡船,方便了许多,依乾隆《福宁府志》所载,饭溪驿在清前期还存在。

读此二首《宿饭溪驿》可知,身处只有半壁江山的南宋,身怀恢复之计的王十朋自诩如杜甫一样,到了哪里都不忘忧国忧民,而闽东的山水颇能疗伤,翠峰养眼,清溪涤心,松风入耳,山月随人,南宋还有这干净宜人的绿水青山,一路跋涉,他感到了从内心里生发出来的欣慰。

闽浙古道  吴维泉 摄

“来访神钟隐见处”

王十朋南下闽东境内写下的最后一首诗是《宿双岩寺》。双岩寺位于福安市下白石镇(古称黄崎)双岩村,因有两块巨大的岩石自然相对,如一扇山门悬于村口,故村名曰双岩,寺亦名双岩,岭也叫双岩,和与之相连的九岭均是古时往南行北的交通要道。道旁的山头有烽火台,可以远眺闽东沿海山海风光,著名的甘棠港即在山下。明黄仲昭《八闽通志》载:“甘棠港,在(福安)县南三十四都,旧名黄崎港,先有巨石为舟楫之患,唐观察使王审知祷于海灵,一夕震雷,暴雨达旦,则移其艰险,别注平流。闽人以审知德政所致,表请赐今名,封其港之神为显应候。”甘棠港为乡人感戴王审知开凿疏浚之功而从黄崎港改称。

也许是脚步匆忙,王十朋没有爬上山顶去一览甘棠港的澎湃波涛,看一看闽东的海,他关注眼前要借宿的这座古寺。古寺历经沧桑,几经兴毁。现今有新旧两座双岩寺相距不远,新寺规模宏大,富丽堂皇;旧寺只是几间小平房,应该才是王十朋当年借宿之处。旧寺遗址上尚有诸多宋代的建筑石构建,据说寺里还存有一截断碑,为王十朋双岩寺诗碑,刻于明万历年间。清张景祁《福安县志》载:“王梅溪双岩寺诗石刻在黄崎镇后,寺为唐咸通间建,宋乾道二年王梅溪题诗刻石。”碑上之诗,就是王十朋的这首《宿双岩寺》:

崎岖九岭更双岩,遥望闽山未见三。

来访神钟隐见处,翠微深锁古精蓝。

王十朋走完了崎岖的九岭,到了同样崎岖的双岩岭。遥望闽地群山,还看不到“三山”。三山是古时福州的别称,他南下泉州,显然得先经过福州,但是现在离福州还是很远,他有点失望,还有点心急。不过接下来他可能稍稍有点安慰,因为眼见着到了一个寺院,可暂时安顿一下身心,这个寺院自然就是隐伏于青山丛中的双岩寺。

双岩寺诗碑     郑望 摄

双岩寺有一口神钟,所以王十朋用“神钟隐见处”来代称双岩寺。所谓神钟,自然是一口神奇的钟,身上有故事。宋淳熙《三山志》载,钟上刻字显示此钟造于唐昭宗龙纪元年(889年),“舍入东熟文殊院”。因此明陆以载修纂《福安县志》“异闻”记为“文殊神钟”。说是唐代广明年间,黄巢部队要把这个钟拿来烹牛,神钟不干,飞入龙潭,龙潭堵塞,又飞入六屿江,一到天黑,就随波出没,铿然有声。北宋真宗咸平三年,许多人前去迎取都拿不动,双岩寺僧人却可以用锡杖挑到寺里。

我们不得而知,王十朋到了双岩寺的时候,那口声名显赫的神钟是否还在寺里,但是异闻已在,双岩寺便也笼罩着一股令人肃然而又神秘的氛围,也许天也快黑了吧,王十朋决定当晚借宿双岩寺,那座翠微深处的古精蓝。

溪无一点尘  白荣敏 摄

“一枝聊慰北归心”

王十朋任职泉州满打满算前后21个月,时间虽短,却在泉州留下德政口碑,朱熹《朱子语类》说王十朋在泉州“为政甚严,而能以至诚感动人心,故吏民无不畏爱。去之日,父老儿童攀辕者不计其数,公亦为之垂泪,至今泉人犹怀之如父母。”他于乾道六年闰五月二十日离开泉州启程北上回乡,路过闽东得诗3首:

其一:

凌晨饱饭渡秦溪,(饭溪一名秦溪)要上青山九级梯。

不使瓯闽隔人世,头陀力与五丁齐。

其二:

千里归途险更长,眼中深喜见天王。

从今渐入平安境,旧路艰辛未敢忘。

其三:

我如倦鸟欲棲林,喜见禅僧棲处深。

家在梅花小溪上,一枝聊慰北归心。

这3首诗《梅溪集》合为一个诗题《过头陀九岭宿天王棲林二招提因成三绝》,明万历四十四年《福宁州志》收录时分拆成独立的3首:《自泉返至王头陀岭》《天王寺》《棲林寺》。我们先看第一首,因为建岭的头陀俗姓王,所以《福宁州志》把“头陀岭”又写成“王头陀岭”,实际上是同一条岭,位于霞浦县牙城镇前楼村至集庆亭岔路口。民国《霞浦县志》曰:“头陀岭,在郡城东北七十里,北连九岭,崎岖峻峭难行,王头陀于此开路。宋嘉定中,知县杨志又用石甃平之,行人称便。”这句话中也提到了《梅溪集》诗题中的“九岭”。闽东山路崎岖陡峭,有多个地方的山岭被称为“九岭”,此九岭与上文提到的福安境内之九岭显然不是同一条岭。按诗题中点到的天王寺和棲林寺的位置距离来论,这条九岭的跨度很大,可以理解成是位于头陀岭以北沿路的田北岭、五蒲岭、白琳岭、王孙岭等多条山岭,“九”意为“多”。这些山岭组成了王诗中所谓“青山九级梯”。

多年前笔者特地与霞浦县文史工作者一起实地考察,从饭溪驿遗址出发,过了横跨饭溪的通津桥(宋时无桥,得过饭溪渡),先爬大钱王岭,再爬头陀岭,体味了王状元笔下的“千里归途险更长”,的确有建路如架梯、爬岭如钻天的感觉。而王十朋“北归”心切,自然走起来更显得“险且长”。

天王寺在今福鼎市白琳集镇后街,始建于后周显德四年(957年),宋太祖开宝年间扩建,历代为游客上太姥山之落脚点,亦是闽浙古道上行旅之人的重要憩息地,故当地百姓有的直接称之为“驿站”。棲林寺在福鼎市区桐城西北郊的鳌峰山下,始建于后晋天福三年(938年),宋政和年间重修。此处峦嶂环抱,山川清秀,棲林寺隐伏于幽谷之中,“棲林烟雨”为桐城八景之一。每当烟花三月,幽谷弥漫烟雨,朦朦胧胧,若隐若现,为古今文人结集题咏之处。清福鼎知县岳廷元有《游棲林寺》诗:“探奇豪兴未全休,为访招提挈伴游。剧喜竹阴横翠幛,恰逢梅雨润青畴。人无南北皆真率,胸有溪山足唱酬。到此炎尘都涤尽,置身如在小瀛洲。”赞美棲林寺的僻静清幽。

细心的朋友或许已经发现,王十朋行旅闽东所写的7首诗中,就有3首专门写了3个寺院:双岩寺、天王寺、棲林寺。这一路走来,能够入他法眼的为何都是寺院呢?个中缘由,除了眼中所看契合心中所想,还有就是与宋时的驿站设置有关。

考宋代福建官府交通,除了县、镇设立官驿外,其他站铺都交给寺庵来承担。政府或利用现有寺院,或新建寺庵,置田赡僧,让僧人接待官府过客。所以,离当时政治和经济中心较为偏远的福鼎境内,白琳和桐山两驿,就分别由天王和棲林两寺承担。所以王十朋行走古官道,这些寺院为必经之地,且可以借宿。

那天傍晚,在不紧不慢的木鱼声中,王十朋看着一只只归巢的鸟儿从眼前掠过,隐没于暮色之中,他心想自己宦海沉浮半辈子,如今卸任,终于放下了一副担子,如倦鸟归林,可以回老家休养了。

那天傍晚,在棲林寺里,王十朋应该还看到一株梅树,睹物思情,就想起越来越近的家乡梅溪;或者,他还想到了更远的北方,那里,是沦陷于金国铁蹄之下的大宋另一半江山,那里,才应该是凌寒盛放的梅花的故乡,但那天傍晚,仅有南方长溪棲林寺里的“一枝”。

第二天早晨,王十朋离开棲林寺继续北上,步履因心切而匆忙。即便如此,我们今天寻觅其履痕,依然感觉,他的“诗旅”,使闽东的山川流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