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的空谷幽兰

山中的兰花,开放在春节前后,清幽幽的香气,丝丝缕缕飘荡在民俗喜庆的气氛中,是那样的亲切、温馨。那年元宵节,临水夫人生日,我在满目琳琅的供品中,又看到绿的黄的米粿,其中有一家,在绿色的鼠麴粿上,插了几支新鲜的兰花,顿时觉得整个夫人宫清新高雅起来。

孔子曰:“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又有诗曰:“空谷有佳人,倏然抱幽独。东风时拂之,香芬远弥馥。”许多人喜欢用“空谷幽兰”来自比情操,用作笔名、用作网名、QQ签名、微信名称,可是,究竟有多少人,真正见过这种景象呢?

“道是深林种,还怜出谷香。”山中的兰花,静静地开放着,我倒是见过了好几次。

初见空谷幽兰,那是很小的时候了,记得是某个春节后的一天,农闲时节,我爸在河对面的山上植树造林,下午到了送点心的时候,我主动请缨,拎着小竹筒就出发了。所谓点心,也不过是热茶泡饭,装在一个竹筒里,爷爷站在家门口,目送我过了廊桥,就放心回屋了。我走过弯弯的山路,踩过泥泞的田埂,快要看到阿爸了,没想到,眼前的一道山涧有点宽,水流湍急,我跨不过去了。正踌躇间,可能是阿爸估摸到了这情况,迎面赶来了,老远,就听到他的大嗓门:“哎哟,你这是田螺仔过不了壑!”他双腿跨在山涧两旁,然后双手一掇,就将我拎过去了。我心里惦记着小伙伴在等我一起跳橡皮筋呢,一个劲地往回缩,想要回去。阿爸神秘地说:山那边,给你看个宝贝啊!

我好奇地问是什么宝贝,阿爸说,你先耸起鼻子闻闻。

我吸着鼻翼,用力去嗅,这时,一股山风吹过来,挟着初春凛冽的寒意,山谷中飘来缕缕异香。是什么样神奇的草木,散发出我从未领受过的芬芳?

“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我循着香味来的方向,在稀疏灌木下的草丛中,看到了一丛丛的兰花,纤长的叶子,翡翠般的花茎,那花茎,我后来读过郑板桥的《折枝兰》,是这样形容的:“多画春风不值钱,一枝青玉半枝妍。” 花茎顶部举着一簇花苞,那花苞左右分披,仿佛决心捍卫某种风格,都是一枝独放。碧玉晶莹的绿萼,指甲盖般大小精致的花瓣,包裹着更加精致的淡红的花蕊,一副仙气飘飘的样子。

题图摄影  徐龙近

眼里装满了绿色,双手触碰着绿色,兰花穿着绿色的衣妆,那就整个春天的样子了。那种淡绿的野生兰花,不同于其它万紫千红的芳菲,我无法描绘,那种绿,绿得就像——仙女的羽衣吧!

“鼻端触着成消受,着意寻香又不香。”那种似有若无的香味刻印在记忆深处,清冽、甘美,是世界上任何一款香水也仿真不了的那种本真的香。

到了清明时节,当嫩绿的茶芽爬满茶树的枝枝杈杈时,奶奶背着竹篓,踮着小脚,带着我来采茶了。一坵坵茶园,镶珠嵌玉似地环绕着山脚,那些喜欢在茶树枝头欢蹦乱跳着的鸟儿,见有人来,也躲到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去了,茶地里只剩下采摘的声音和双手攀折树枝的声音。奶奶忙着摘茶,采茶是一种精细活,既要耐心又要细心,而我只是陪着来玩耍的,脚步情不自禁地,往山坡上那些曾经开满兰花的树丛中走去。只见初春里那些盛放的兰花,此时叶子依然青青,但已经茎枯花残,凋零成碧黄褐色的标本了。它们曾为这个世界展现过纯美笑靥,奉献过缕缕芬芳,即便零落,在每片花瓣清晰的脉络里,诉说着季节变化的自然恩赐,记载着深情缱绻的生命乐章。它们的离去,是风的追求,是大地的召唤。我仿佛知道了,这世间有华幕升起,有落幕悠扬,都沉淀着岁月的风华。

那个春天,与以后所经历的任何一个春天有什么区别呢?好像没有吧。可是如果没有,为什么那么多个春天,可以浓缩在这样一个记忆里,四面八方吹来的风,花朵微微起伏,轻轻颤动,童年时代沁人心脾的芳香阵阵飘来,陶醉了以后的每一个花季。

后来有段时间,滥挖野生资源之风盛行,山中兰花也未能幸免。花农从深山挖来整株的兰花,摆在集市地摊上卖,那些隐在绿叶丛中的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总是吸引着许多人争相购买。价格上,有花苞的要比没有花苞的要贵些,贩卖者似乎认为,不将那些预期的成果展示出来,就打不动观者的心。我跟花农闲聊,人家告诉我,这叫“陪嫁花”,他说:“要选好的苗兜,其实应该选那些没有花苞的才对!这些花苞其实只是陪嫁花,一时的风光好看,可是移植以后,它既要争取活下来,又要供应开这些花,它两头难顾,往后几年,就很难开花了。倒是那些没花苞的,没有什么负担,到了新家,踏踏实实地扎根,养好根基,来年会开出更多、更香的花!”

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

兰花本来生长深山中,山林孕育了它的馥郁幽香,而一旦为世人所欣赏,人们就想方设法将其移植到高堂大院中,自以为是高雅行为。可是他们不知道,失天了天然雨露的滋润,它的根株离开了故乡本土,无论受到多少的爱护,也无法长久保持它的生命力啊。还不如将它保留在林壑之间,由着它“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